金日磾的丧仪余烬未冷,未央宫前殿那震耳欲聋的万岁声似乎还在宫阙间隐隐回荡,尚书台禁中议政室的气氛,已悄然凝固如冰。巨大的紫檀木长案依旧横亘中央,案面光滑如镜,却不再倒映出三张面孔。案首主位之后,空悬着一席。那是金日磾的位置。案上,象征其身份的龟钮铜印已被收走,只留下一方浅浅的、擦拭不去的印痕,如同一个无声的伤疤,烙在这象征着帝国最高决策中枢的殿堂之上。
空气清冷,弥漫着陈年竹简的墨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尚未散尽的药味残余。巨大的青铜兽首炭盆里,炭火燃烧得异常安静,赤红的光映照着长案两侧仅存的两人。霍光端坐于主位,深青色常服衬得他面容愈发沉静,如同风暴中心无波的深潭。他面前摊开着一卷边关急报,目光低垂,落在竹简上那些墨迹未干的字句上,指尖无意识地、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节奏,轻轻叩击着案面。每一次叩击,都发出轻微而清晰的“笃、笃”声,在这过分寂静的议政室内,如同敲打在人心上的鼓点。
上官桀坐在下首左侧。他依旧穿着赭色武官常服,虬髯梳理得一丝不苟,努力维持着往日的豪迈姿态。然而,那刻意挺直的脊背,那放在膝盖上、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微微泛白的大手,以及那投向霍光案头、带着难以掩饰的灼热与期待的目光,都将他内心那股汹涌的躁动暴露无遗。金日磾的死,如同移开了压在头顶的一座大山,那空悬的主位,那案上残留的印痕,都在无声地诱惑着他,刺激着他那颗被压抑已久的野心!他几乎能听到自己血脉奔流的声音,如同战鼓在胸腔里擂响——三足鼎立已成过往!如今,是双峰并峙!他上官桀,理应更进一步,填补那空缺,与霍光平起平坐,共掌乾坤!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刻意放得洪亮,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也试图将霍光的注意力从那份该死的边报上拉回来:“大将军!金公新丧,举国同悲,然国事不可一日懈怠!北疆代郡的军务,刻不容缓!李广利旧部人心惶惶,亟需得力干员前往抚慰弹压!”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灼灼地盯着霍光,语速加快,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依桀之见,都尉李陵,骁勇善战,熟知边事,更曾与李广利麾下多有旧谊,实乃不二人选!若由他持节前往,必能收事半功倍之效,安定军心,震慑宵小!大将军以为如何?” 他将“李陵”二字咬得极重,仿佛这名字本身就带着某种魔力,足以让霍光点头。
霍光叩击案面的指尖,在“李陵”二字被说出的瞬间,极其轻微地停顿了一瞬。那停顿短暂得几乎无法察觉,随即又恢复了那稳定而单调的“笃、笃”声。他缓缓抬起眼,目光如同两泓深不见底的古井,平静无波地迎向上官桀那双充满期待、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逼迫的眼睛。
“李陵?”霍光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每一个字都清晰地落在议政室冰冷的空气中,“李广利之侄,李敢之子?”他微微侧头,仿佛在记忆中搜寻着什么,“元狩四年,其祖父李广,因贻误战机,愤而自戕于卫青幕府前。元封元年,其父李敢,为报父仇,于甘泉宫猎场击伤大将军卫青,后被霍去病射杀。李氏一门,与卫、霍两家…” 他顿了顿,目光在上官桀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平静得令人心悸,“可谓渊源颇深,恩怨纠葛。”
上官桀脸上的急切和期待瞬间僵住了!霍光这番话,看似在陈述李陵的家世,字字句句却如同冰冷的针,精准地刺向他提议的核心!他是在提醒,李陵与卫霍旧部、甚至与霍光本人,都存在着难以化解的旧怨!这哪里是举荐贤才?这分明是在暗示,他上官桀启用李陵,其心叵测!
一股热血猛地涌上上官桀的头颅,他脸颊肌肉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强行压下胸中翻腾的怒意,声音努力维持着洪亮,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尖锐:“大将军明鉴!此乃陈年旧事!李陵本人,勇冠三军,曾率八百骑深入匈奴腹地,斩首数千!其才具胆识,世所公认!岂可因其祖辈旧怨而弃之不用?岂非因噎废食?!如今边关军务紧急,当以社稷为重,岂能囿于私怨?”他几乎是质问着,身体绷得更紧,如同拉满的弓弦。
霍光静静地看着他,脸上依旧没有任何波澜。那深邃的眼眸,仿佛能洞穿上官桀慷慨激昂的表象,直视其心底深处那份急于安插亲信、扩张军权的急切。他不再说话,只是缓缓伸出手,从那堆叠如山的文牍中,精准地抽出一份用朱笔标注的奏疏。那奏疏封皮上,赫然是执金吾杜延年关于羽林军人事调动的呈文。
“左将军忧心国事,拳拳之心,光深感佩。”霍光的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然则,边军抚慰,人选之重,关乎社稷安危,更需谨慎。”他翻开那份奏疏,目光落在其中一行墨字上,指尖轻轻一点。“中郎将范明友,沉稳干练,久历边事,于代郡、云中诸军素有威望。前日羽林军演武,其部令行禁止,阵型严整,深得法度。”他抬起眼,目光重新落回上官桀那张因惊愕和愤怒而微微扭曲的脸上,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力,如同冰冷的铁律砸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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