蓟城燕王府邸的深处,隔绝了秋日的阳光。巨大的厅堂内,数十盏青铜雁鱼灯将空间照得亮如白昼,却驱不散那几乎凝成实质的阴郁与绝望。
燕王刘旦瘫坐在一张巨大的、铺着斑斓虎皮的坐榻上。原本保养得宜、颇具威仪的脸上,此刻布满了不正常的潮红,眼窝深陷,眼白爬满了狰狞的血丝。他死死瞪着面前几案上那份已被揉搓得不成样子、又被酒液浸透大半的帛书密报。上面潦草的字迹如同毒蛇,一遍遍噬咬着他的神经:“上官桀父子伏诛……桑弘羊弃市……长公主自尽……丁外人被杀……长安大索,党羽尽没……”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眼球上,烫进他的骨髓里。
“废物!统统都是废物!”刘旦猛地爆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声音沙哑破裂,在空旷的大厅里激起令人心悸的回响。他手中的金樽被他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掼了出去!“哐当!”一声巨响,金樽砸在铺着精美织毯的地面上,纯酿的美酒泼洒开来,如同猩红的血,迅速洇开一片刺目的狼藉。碎裂的金片和溅起的酒珠,惊得侍立两侧的婢女和内侍浑身剧颤,几乎要瘫软在地,头埋得更低,大气不敢出。
刘旦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他猛地站起身,踉跄着扑到悬挂在厅堂一侧的巨幅舆图前。那舆图描绘着大汉辽阔的疆域,其中代表他燕国封地的部分,被朱砂格外醒目地勾勒出来。他的手指带着一种病态的狂热,狠狠戳在代表长安的那一点上,指甲刮过坚韧的帛面,发出令人牙酸的“刺啦”声。
“长安!霍光!老匹夫!奸贼!”他唾沫横飞地咒骂着,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扭曲变形,“本王才是高祖血脉!是武帝长子!这天下本该是本王的!那黄口小儿刘弗陵算什么东西?!霍光!你一个外姓奴仆,竟敢……竟敢……” 他激动得语无伦次,手指在舆图上胡乱地划着,仿佛要隔着千山万水将那座巍峨的都城和里面的人撕碎。
“本王有雄兵!有甲胄!有这幽燕健儿!上官桀那个蠢货!桑弘羊那个老朽!若非他们无能,若非他们走漏风声!此刻坐在未央宫里的,就该是本王!本王要御极天下,要……要……”
他狂乱的话语戛然而止。一阵剧烈的眩晕袭来,他身体晃了晃,不得不伸手扶住冰冷的墙壁才勉强站稳。狂怒如同退潮般迅速消逝,留下的是无边无际、冰冷刺骨的绝望。他扶着墙,缓缓转过身,布满血丝的眼睛空洞地扫过灯火通明却死寂一片的大厅,扫过那些战战兢兢、如同待宰羔羊的仆从。目光最终落回那张被揉烂的帛书上。上官桀死了,桑弘羊死了,长公主死了……长安的盟友被连根拔起,血流成河。他燕王刘旦,这个曾经距离帝位似乎只有一步之遥的藩王,如今成了孤悬北地、砧板上的鱼肉。
“完了……都完了……”一声低沉嘶哑、仿佛从胸腔最深处挤出来的哀鸣,代替了之前的狂怒。刘旦的身体顺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他蜷缩在巨大的舆图阴影下,华丽的亲王袍服拖曳在沾满酒渍和灰尘的地毯上。他双手插入自己散乱的花白头发中,用力撕扯着,喉间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孤狼般的呜咽。那不可一世的亲王威仪,此刻荡然无存,只剩下一个被彻底击垮、行将就木的老人的颓丧与绝望。灯影在他佝偻的身上跳动,将他的影子扭曲、拉长,投射在描绘着万里江山的舆图上,显得格外渺小和荒诞。
不知过了多久,那压抑的呜咽声渐渐停息。刘旦缓缓抬起头,脸上纵横的泪痕未干,但那双深陷的眼睛里,却燃起了一种奇异的、近乎疯狂的光芒。那不是希望,而是一种破釜沉舟、玉石俱焚的决绝。
他挣扎着,用一种与其年龄和身份极不相称的、近乎爬行的姿态,挪到那张倾倒的酒案旁。无视满地狼藉的碎片和酒液,他伸出颤抖的手,在散落的简牍和倾倒的杯盘间摸索着。终于,他摸到了一个冰凉沉重的物件——一个巴掌大小、用整块上好羊脂白玉雕成的玉匣。玉匣表面温润,触手生凉。
他紧紧攥着玉匣,如同攥着最后的救命稻草,又像是握着开启地狱之门的钥匙。他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重新坐回了那张铺着虎皮的坐榻。坐正身体,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凝聚起一个亲王最后的尊严。他小心翼翼地打开玉匣。匣内铺着明黄色的锦缎,上面静静躺着几块大小不一、在灯火下闪烁着璀璨而冰冷光泽的……金箔碎片。这些金箔被打磨得极薄,边缘锐利。
“酒……”刘旦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可怕,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
一个胆大些、面如死灰的老内侍,颤抖着捧来一樽新斟满的、色泽醇厚的琥珀美酒。浓郁的酒香在绝望的空气中弥漫。
刘旦看也没看那内侍,目光只死死盯着玉匣中的金箔。他伸出两根因激动而依旧微微颤抖的手指,拈起一片最大、最薄、边缘最为锋利的金箔。那金箔在他指尖闪烁着妖异的光芒。他凝视着这片即将终结他生命的金属,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不甘,有怨毒,有恐惧,最终都化为一片冰冷的虚无。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喜欢汉阙惊澜请大家收藏:(m.2yq.org)汉阙惊澜爱言情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