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宫西北的高台,名曰柏梁。据传武帝时尝于此宴请群臣,赋诗联句,盛况空前。如今,秋风萧瑟,吹过空寂无人的台榭,卷起几片枯黄的落叶,打着旋儿,坠入下方深不见底的宫苑阴影之中。
霍光独立于高台边缘,玄色的朝服在风中纹丝不动,如同铁铸。从这里俯瞰,整个未央宫尽收眼底:巍峨的宫阙鳞次栉比,朱漆的廊柱连绵如阵,金黄的琉璃瓦在午后的秋阳下反射着冰冷而刺目的光,更远处,长安城的里坊市井,如同棋盘般铺展至天际灰蒙蒙的地平线。
风带着深秋的寒意,掠过他斑白的鬓角,也带来了下方宫苑中隐约的、新翻泥土的气息——那是工役们在清理前几日暴雨冲刷后显露出的、宫墙角落某些难以言说的污渍。风里似乎还夹杂着一丝极其微弱、却如同跗骨之蛆般挥之不去的铁锈腥气,那是从东市方向,跨越重重宫墙,顽强渗透至此的、属于权力的余烬。
他手中握着一卷帛画。画卷边缘,沾染着几点早已干涸发暗、呈现出深褐色的斑点——那是某种难以彻底洗去的印记。他缓缓展开画卷。绢帛柔韧,在风中微微颤动。画面上,一位宽袍大袖、神情恭谨的老者(周公),背负着一个年幼的孩童(成王),立于社稷坛前,山川肃穆,日月同辉。正是武帝临终托孤时所赐的《周公负成王图》。画卷右下角,武帝亲笔题写的八个篆字墨色深沉:“社稷之重,尽托于卿”。笔力遒劲,力透帛背,仿佛蕴含着那位雄才大略的帝王最后的、沉甸甸的期望与无形的枷锁。
霍光的指尖,无意识地抚过那“社稷之重”四个字。指尖传来绢帛细腻的触感,也清晰地感受到画卷边缘那几处干涸斑点的粗粝。他的目光落在周公那张恭谨、肃穆的脸上,又移向画中成王那懵懂却代表着至高权力的幼小身影。画中的周公,眼神坚定而纯粹。曾几何时,他霍光立于武帝榻前,接过这卷图时,胸腔中激荡的,亦是如此纯粹的责任与忠忱。
然而,此刻。他缓缓抬起头,目光从画卷移向脚下这片由他一手掌控、沐浴在冰冷秋阳下的庞大宫阙群。金戈铁马的杀伐之声早已远去,上官桀的诅咒、桑弘羊临刑前金石般的控诉、长公主绝望的自缢、燕王吞金时怨毒的诅咒……这些声音如同鬼魅的低语,却奇异地被脚下这片象征着无上权力的宫阙所吸纳、消弭。未央宫沉默依旧,它只是历史永恒的见证者,冷眼旁观着台榭上的更迭,血火的洗礼。东市的血泊被冲刷,椒房殿的铁锁落下,蓟城的亲王化为烟尘……所有的反抗与哀鸣,最终都成为了巩固这脚下宫阙基石的尘埃。他赢了。赢得彻底,赢得孤独。
他便是这未央宫此刻唯一的主宰。幼主尚在偏殿读书,朝堂之上,朱紫新贵,尽是他霍氏亲故门生。田千秋挂着丞相与御史大夫的虚衔,垂垂老矣,不过是维持体面的摆设。张安世、杜延年这些心腹,如同最精密的齿轮,忠实地执行着他的意志。霍禹、霍山、霍云……霍家的年轻一代,正以令人目眩的速度,将根系深深扎入帝国的肌理血脉。权力从未如此集中,如此触手可及,如此……沉重。
指尖传来一丝微弱的粘滞感。他低头看去,是右手食指的指腹——那是批阅任命诏书、圈点朱砂名录时,无意间沾染上的一点残余的朱砂。那鲜红早已干涸,却依旧顽强地附着在皮肤的纹理之中,如同洗刷不尽的血痕。他用力捻了捻,那点暗红反而更清晰地印在指腹上。
风,更大了些,带着刺骨的凉意,穿透厚重的朝服。霍光微微眯起了眼。眼前壮丽而冰冷的宫阙景象,忽然间有些模糊、晃动。金黄的琉璃瓦顶扭曲变形,仿佛流淌的熔金;朱红的宫墙在视线边缘蜿蜒起伏,如同凝固的血河。在这片扭曲的光影中,无数面孔争先恐后地涌现、重叠、破碎:
· 金日磾:那位敦厚沉默的匈奴王子托孤重臣,临终前紧握他的手,浑浊的眼中是纯粹的信任与托付,气息微弱地说着“社稷……幼主……拜托……” 那眼神,清澈得让他此刻心头发涩。
· 上官桀:刑台上那颗高昂的、布满怨毒的头颅,脖颈断口处喷涌的深红,还有他嘶吼着“霍氏必覆”时扭曲的五官。那诅咒,如同毒藤,缠绕上心头。
· 桑弘羊:花白的头颅滚落在刑台尘土中,那双至死圆睁、充满洞悉与诅咒的眼睛,仿佛穿透时空,冷冷地注视着他,口中喷溅着血沫嘶喊的“断我社稷财源,毁我大汉根基!” 那声音,如同警钟。
· 上官皇后:椒房殿昏暗的光线下,那个蜷缩在巨大凤榻角落、用褪色布偶死死挡住脸、浑身抖若筛糠的瘦小身影。那双盈满泪水、充满了极致恐惧、将他视为恶魔的大眼睛……那眼神,比任何刀剑都更锋利地刺穿了他刻意维持的冰冷外壳。
· 霍禹:丹墀下,身披崭新官袍、意气风发、与霍山谈笑风生的年轻侧脸。那脸上蓬勃的锐气与理所当然的骄傲,像一把双刃剑,既让他欣慰,又让他心底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寒意。这锐气,是霍家未来的希望,还是……倾覆的引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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