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小小的插曲,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打破了殿内微妙的平衡。昭帝的目光从紧闭的殿门移回霍光的脸上,深潭般的眼眸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沉淀了下去,变得更加幽深。他没有对霍禹的冒失发表任何看法,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手里依旧握着那卷盐铁奏疏,等待着霍光的回应。
霍光缓缓收回那冰锥般的目光,重新落在昭帝身上。殿内再次陷入沉寂,比刚才更加凝滞。香炉的青烟袅袅上升,在秋阳的光柱里缠绕、变幻。霍光看着眼前这个身形单薄、眼神却已沉淀如渊的少年。那张尚显稚嫩的脸上,正清晰地浮现出一种他既熟悉又陌生的特质——那是属于帝王的、对权力的感知、对局势的审视,以及一种……隐忍待发的掌控欲。这特质,并非源于他霍光的教导,而是从那场血与火的惊雷声中,从这个少年自己的骨髓里,悄然生长出来的。
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在霍光坚如磐石的心底深处漾开。那情绪中,有惊讶,有审视,有一丝微不可察的……警惕?甚至,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属于后继有人的隐晦欣慰?这复杂的涟漪瞬间便被更深沉的、掌控一切的意志所吞没。他需要的,是一个能理解他意志、能延续他政策的继承人,而不是一个过早脱离掌控的变数。
他沉默片刻,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
“陛下所虑周详。桑弘羊之策,其利在国,其弊在吏。当存其利,革其弊。着令杜延年会同大司农,详议章程,厘定细则,既保国用,亦需严防扰民。务求稳妥,不可操切。”
他没有否定昭帝的判断,而是直接给出了明确的处置方向,将具体的执行交给了自己的心腹。这是认可,更是对权力的重申。
昭帝微微躬身:“大将军思虑深远,朕明白了。” 他接受了霍光的决定,姿态恭谨,眼神却依旧平静无波。
霍光点了点头,目光从昭帝脸上移开,落在了御案一角那份关于擢升霍禹为奉车都尉、掌宫中车舆宿卫的诏书上。朱砂批红的印迹鲜艳夺目。他伸出食指,指腹上那点顽固的暗红朱砂印记在秋阳下格外刺眼。他用那根手指,轻轻点了点诏书上“奉车都尉”几个字,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份量:
“奉车之职,掌舆驾宿卫,关系天子安危,不容轻忽。霍禹年轻,尚需历练。自即日起,宫中车舆调度、宿卫轮值诸事,每日需向陛下具本详呈。陛下若有垂询,无论巨细,需即刻回禀,不得延误。”
这道指令,清晰地将霍禹置于了昭帝的“监督”之下,将天子近卫的一部分“知情权”,象征性地交还给了皇帝本人。这是一个微妙的信号,一个在滔天权势之下,刻意留出的、给少年天子呼吸和成长的缝隙。是安抚?是考验?还是……更深远的布局?
昭帝的目光也落在了那份诏书上,又移向霍光点着诏书的那根手指——指腹上那点刺目的暗红。他深潭般的眼眸里,似乎有极细微的涟漪荡开,又迅速归于平静。他再次躬身,声音平稳如初:
“诺。朕定当留意。”
霍光不再多言,重新拿起一份奏疏,目光沉入其中,仿佛刚才那场暗流涌动的奏对从未发生。昭帝也安静地退后一步,依旧握着那卷盐铁奏疏,垂眸肃立。午后的秋阳偏移,将两人的身影长长地投射在冰冷光滑的金砖地上,一个如山岳般沉稳,一个如新竹般挺立。巨大的殿宇内,只剩下香炉的微响和简牍翻动的沙沙声。权力无声地流动、试探,在这片经历了血火洗礼、刚刚归于“平静”的未央宫深处,一种新的、更加复杂的君臣格局,在沉默的夕照余晖中,悄然萌蘖。那惊雷的余音,并未消散,只是化作了滋养权谋的养分,催生着新的藤蔓,在宫阙的阴影下,悄然攀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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