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宫,宣室殿内。巨大的青铜瑞兽香炉吞吐着淡青色的烟缕,苏合香的清雅气息努力压制着殿宇深处挥之不去的、若有若无的铁锈味。霍光端坐于紫檀木御案之后,玄色朝服将他衬得如同一座深色的山岳。他刚刚批阅完范明友的军报和一系列边关奏疏,朱笔搁在一旁,鲜红的朱砂在笔尖缓缓凝结。
张安世肃立一侧,低声禀报着内政要务:“……杜延年已会同大司农,将新拟的盐铁专卖及均输平准细则通传各郡。严令裁撤冗员,严惩贪蠹,并派了干员分赴河东、颍川、南阳等大郡坐镇督办。据报,各地豪强虽仍有怨言,但慑于前车之鉴(意指桑弘羊及上官桀党羽的下场),暂无敢公然抗命者。税赋征收,较上月略有起色。”
霍光微微颔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目光沉静地扫过御案上堆积如山的简牍。他伸出食指,指腹上那点顽固的暗红朱砂印记在殿内光线下格外刺目。他用那根手指,无意识地、缓慢地摩挲着一卷摊开的、记录着各郡人口田亩及赋税基数的黄册边缘。冰冷的简牍触感传来。
“北地、陇西两郡,流民安置如何?”霍光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穿透力。
张安世立刻回道:“回大将军,按您之前的钧令,已从少府拨出粟米十万石,又从邻近丰裕郡县调拨部分存粮。由郡守牵头,于流民聚集处设粥棚赈济,并划拨官田荒地,贷给种子农具,鼓励垦荒复耕。目前……流民骚动稍平,但入冬在即,恐……” 张安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粮食和土地,永远是安抚民心的根本,也是悬在帝国头顶的利剑。
霍光的手指在黄册边缘停顿了一下。那点暗红的朱砂,正好按在“北地郡”三个墨字之上。他没有立刻回应张安世的忧虑,而是问道:
“范明友所请的边军冬衣、粮秣、军械、戍卒,可已发出?”
“已按大将军批复,由敦煌、酒泉、张掖三郡全力筹措押运,沿途郡县提供补给保障,限令务必于大雪封路前送达居延、酒泉各塞!若有延误,郡守以下,以贻误军机论处!” 张安世的回答斩钉截铁。
霍光的手指从“北地郡”上移开,指腹上那点暗红在黄册上留下一个极其微小的、模糊的印记。他缓缓抬起眼,目光似乎穿透了宣室殿厚重的墙壁,越过千山万水,落在了朔风凛冽的居延塞,落在了流民蜷缩的北地荒原,也落在了长安城那看似繁华、却暗流汹涌的街巷深处。
“嗯。”他最终只是发出一个短促的音节。这音节里,包含了太多的信息——对边关军务的掌控,对流民问题的默认,对当下“平静”局面的判断,以及一种深沉的、唯有身处权力巅峰者方能体会的疲惫与责任。
他重新拿起那支朱砂未干的笔,笔尖悬停在一份新的、关于整顿三辅水利、以防春旱的奏疏上方。那鲜红欲滴的笔尖,如同凝聚着无数人的期望与恐惧。殿内,瑞兽香炉的青烟袅袅上升,在秋阳斜射的光柱里盘旋、变幻。霍光的身影映在冰冷光滑的金砖地上,拉得很长,很稳。帝国如同一艘巨舰,在经历了惊涛骇浪的血火洗礼后,暂时驶入了一片看似平静、实则暗礁潜藏的水域。而他,这位掌舵的船长,正以钢铁般的意志和精准到冷酷的算计,维系着这来之不易的、脆弱的平衡。边关的烽火暂歇,长安的血腥渐远,但这平静的水面之下,是无数被压抑的漩涡和沉重的、需要不断支付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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