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宫西北角的椒房殿,沉入死水般的寂静。
殿内深处,那巨大的、雕饰着繁复凤鸟祥云纹饰的紫檀木凤榻,此刻更像是一座孤悬于黑暗海洋中的冰冷礁石。上官氏蜷缩在榻沿一角。她身上依旧穿着皇后规制的玄色深衣,只是那华贵的面料在经年累月的幽禁中早已失去了光泽,变得黯淡、僵硬,如同沉重的枷锁,将她单薄得如同纸片般的身躯紧紧包裹。深衣过于宽大,空荡荡地罩着她,衬得她愈发伶仃瘦弱。她赤着脚,一双小小的、苍白的脚丫露在深衣下摆外,悬在冰冷的地面上方几寸,感受不到丝毫暖意。
她怀中紧紧抱着的,已不再是那只褪色的布偶兔。布偶兔在数月前一次无声的崩溃中被她撕扯得棉絮外露,最终被那个如同石像般沉默的老宫人无声地收走了,仿佛从未存在过。此刻,她怀里紧紧攥着的,是一卷粗糙发黄的《孝经》简册。那是前几日,那个如影子般存在的老宫人,在放下冰冷饭食的同时,沉默地放在榻边的。没有言语,没有解释,如同施舍给囚徒一件聊以打发无尽时光的冰冷工具。
上官氏没有去看那卷《孝经》。她小小的头颅低垂着,下颌几乎要抵到胸口。凌乱干枯的头发披散下来,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只有几缕发丝缝隙间,露出一点苍白的、毫无血色的脸颊皮肤。她一动不动,如同失去了所有生机的木偶。长时间的幽闭和极致的恐惧,如同最严酷的冰霜,已将最初的惊惶与痛哭彻底冻结,凝成一片死寂的冰原。那双遗传自母亲、曾经清澈如水的眼眸,此刻深陷在苍白的眼窝里,空洞地、茫然地注视着脚下冰冷光滑的金砖地面。那目光没有焦点,仿佛穿透了地面,望向某个无底的、永恒的黑暗深渊。偶尔,一滴泪水会毫无征兆地从那空洞的眼眶中滑落,无声地砸在金砖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旋即被殿内的阴冷吸干,不留痕迹。这泪水,已不再是悲伤,而是身体对绝望的本能排遣。
殿门处传来铁锁链沉重拖拽的“哗啦”声,接着是门枢转动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吱嘎——”。一线微弱的光,混合着殿外清冷的空气,瞬间刺破殿内浓稠的黑暗,但旋即被一个佝偻的身影堵住。
又是那个老宫人。她穿着浆洗得发白、毫无纹饰的深色宫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挽成一个最普通的圆髻,插着一根毫无光泽的木簪。她的脸如同风干的核桃,刻满了深深的皱纹,没有任何表情,眼神浑浊而空洞,仿佛两潭死水。她如同一个设定好程序的傀儡,双手捧着一个乌木托盘,步履蹒跚却又异常精准地走到凤榻前。托盘上放着一碗冒着微弱热气的粟米粥,两碟颜色暗淡、看不出原料的酱菜,还有一个洗净的、光秃秃的梨子。食物粗糙简陋,与这椒房殿昔日的奢靡格格不入。
老宫人将托盘无声地放在榻边一张矮几上。整个过程没有一丝声响,连衣袂摩擦的声音都几不可闻。放下托盘后,她并未像往常一样立刻退去。她那浑浊得几乎没有焦距的目光,似乎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转动了一下,落在了上官氏怀中那卷未曾翻动的《孝经》上,停留了一瞬。那张如同石雕般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波动,只有那布满皱纹的眼角,极其细微地抽搐了一下,如同平静死水被投入一颗微尘,激起的涟漪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随即,那点波动便迅速湮灭于无边的麻木之中。
她缓缓直起佝偻的背,动作僵硬如同提线木偶,无声地转身,一步一步,踏着冰冷的金砖,重新隐入殿门外的阴影之中。“吱嘎——哐当!”沉重的殿门再次关闭,铁锁链缠绕、落锁的“咔嚓”声干脆利落,如同冰冷的铡刀落下,再次将殿内与外界彻底隔绝。殿内重新陷入比之前更深沉、更绝望的黑暗与死寂。只有那碗粟米粥上方,一丝微弱的热气还在顽强地升腾,旋即便被殿内的冰冷吞噬殆尽。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那丝热气彻底消散,也许是腹中本能的饥饿终于穿透了麻木的冰层。上官氏那如同石雕般僵硬的身体,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她慢慢抬起头,空洞的目光茫然地扫过矮几上的托盘。那粗糙的食物,引不起她丝毫的食欲,反而带来一阵微弱的恶心感。她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那个光秃秃、表皮有些皱缩的梨子上。
梨子……
一个极其模糊、几乎被无尽恐惧淹没的画面碎片,毫无征兆地刺破了死寂的冰层,在她空洞的脑海中闪现:那是在很久很久以前,久到她几乎以为那是前世的梦境。也是一个秋天,在宫外那个有着温暖阳光和花草香气的府邸庭院里。一个高大、威严、眼神却带着罕见温和笑意的老人(上官桀),用宽厚温暖的手掌,将一个洗得干干净净、饱满多汁的梨子递到她小小的手中。旁边,她的母亲(上官安之妻),美丽温柔,笑着用丝帕擦去她嘴角的汁水……阳光暖暖的,梨子甜甜的,空气里是桂花和母亲身上淡淡的馨香……那画面如此温暖,温暖得如同虚幻的泡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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