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热意并非来自铜铁,而是一种源自魂魄深处的灼痛,顺着他触碰钟身的手指,瞬间窜遍四肢百骸。
阿灰闷哼一声,手腕上那圈繁复诡秘的金纹骤然亮起,仿佛被烙铁烫过的金子,光芒刺眼。
几乎是同时,悬在他身前的第七盏魂灯不安地摇曳起来,灯芯的火焰猛地拔高三寸,幽幽的火光主动朝钟口探去。
借着这道远比月色明亮的光,钟腹的景象清晰地映入阿灰眼中。
他瞳孔骤缩,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
钟的内壁,根本没有他预想中的镇魂符或经文。
那里布满了密密麻麻、深浅不一的刻痕,细看之下,竟全是一个个字。
那不是铭文,也不是符咒,而是无数个用指甲、用碎骨、用尽生命最后一丝力气抠挖出来的名字。
张三、李四、王二麻子……这些名字大多朴实无华,属于最寻常的百姓。
它们层层叠叠,扭曲交错,新的覆盖着旧的,深的掩埋着浅的,像是无数溺水者伸出的手,绝望地抓挠着囚笼的内壁。
这哪里是钟,分明是一面汇聚了无尽绝望的哭墙,一座由千万亡魂名字堆砌而成的碑林。
阿灰终于明白了。
这口锈迹斑斑的钟,根本不是用来镇压亡魂的法器。
它是一个收声器,一个共鸣腔。
它收集的,不是钟声,而是阳间祭祀的纸钱烈焰中,那些被强行拖回人世,却在灼魂之痛中无法发出半点声响的亡魂,最凄厉、最无声的哀嚎。
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悯与怒火在他胸中翻腾。
他想撬开这口钟,想砸碎这个残忍的囚笼,让这些连哭喊都不能的魂魄得以解脱。
他伸手探向钟底,试图寻找机关,指尖却触到了一片异样的温热。
那枚悬挂在钟内的无字铜铃,此刻正像一颗活物的心脏,微微搏动着,散发着熟悉而又陌生的执念气息。
是苏媚烟的“无字铃”!
不,这不是虚影,而是实体。
她的执念,竟被这口大钟吸引,在此处凝结成了真正的法器。
阿灰的手指僵住了,他不敢轻举妄动。
这铃铛与整口钟、与千万亡魂的气息已经融为一体,强行破坏,恐怕会引发无法预料的后果,甚至可能让这些残魂瞬间飞灰烟灭。
他只能收回手,盘膝坐在钟前,静静守候。
海风呜咽,潮声如泣,时间在煎熬中缓缓流逝。
子时已至。
海面上弥漫起浓重的白雾,冰冷潮湿,仿佛能浸透骨髓。
雾气漫上石龛,触碰到锈钟的表面,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那冰冷的钟身,竟像是遇到了滚水的热锅,凝结出一颗颗豆大的水珠。
水珠越聚越多,顺着钟身的弧度缓缓滑落,滴在下方的岩石上,发出“嘀嗒、嘀嗒”的轻响。
那不是水,是泪。
阿灰心中一动,将第七盏魂灯凑了过去,用灯焰去接那滴落的“钟泪”。
泪珠落入火焰的瞬间,没有熄灭灯火,反而像是被点燃的灯油,“轰”的一声,整朵焰苗暴涨数倍,光芒由幽黄转为惨白。
惨白的火焰中,一幕幕支离破碎的画面浮现出来。
他看到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妇,在自家门前颤巍巍地烧着纸钱,口中念念有词,祈求远在阴间的儿子能收到钱财,过得安好。
她浑然不知,她亲手点燃的每一张纸钱,都在阴间化作一团灼魂的烈火,将他儿子的魂魄烧得痛苦翻滚,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他又看到一个扎着冲天辫的孩童,在长辈的指引下,嘻嘻哈哈地将一把纸钱抛向空中,觉得好玩又新奇。
可就在他脚下投出的那片阴影里,一个被铁链锁住的老者魂魄正被那漫天飞舞的“孝心”拖拽着,每被一张纸钱沾身,魂体便黯淡一分,锁链也勒紧一分。
原来,阳世间每一份寄托哀思的“孝心”,每一次虔诚的祭拜,到了阴间,都可能在无知中变成一道道捆绑先祖、灼烧亲人的刑具。
次日清晨,阿灰面色沉重。
他从行囊中取出魂灯灯油,小心翼翼地涂抹在钟舌上。
他要用自己的血与魂灯的火,引发一场“血火共鸣”,以此唤醒那枚无字铃中属于苏媚烟的执念。
他指尖一划,一滴金色的血液滴落在浸满灯油的钟舌上。
他催动魂灯,灯焰如蛇,倏地窜上钟舌。
油燃的刹那,整座石龛都为之震动。
那枚无字铃忽然剧烈地轻颤起来,发出一声极细微的“嗡”鸣。
这声音并非通过空气传播,而是像一根无形的针,直接刺入阿灰的神识深处,撞上了他那扇虚无缥缈的幽都门心。
不是响,是哭。是一种积压了千百年,连音调都已磨灭的悲泣。
幽都门下,第七盏魂灯的灯焰猛然一晃,一滴滚烫的灯油从灯芯滴落,掉在阿灰面前的地上。
诡异的是,灯油并未散开,而是在落地的瞬间凝成了一朵小小的、圣洁的白花。
花瓣缓缓绽放,花心之中,一个微弱到几乎无法辨识的念头浮现出来,化作半句断续的低语:“他们……也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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