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种超越了听觉的寂静,仿佛整个世界都被抽走了声音的骨架。
老槐村长的葬礼过后第三天,日头毒辣,蝉鸣也显得有气无力。
村长的孙子,一个名叫阿槐的黑瘦少年,正默默地整理着祖父的遗物。
老人的东西不多,几件浆洗得发白的旧衣,一杆磨得油亮的烟斗,还有个装着几枚铜板的布袋。
当阿槐拿起那件老人临终时穿在最里层的贴身小褂时,指尖触到了一个硬物。
他心头一跳,小心翼翼地在衣襟内侧的夹层里摸索,竟又摸出了一片温润的金属。
那东西的形状和弧度,他再熟悉不过——是另一片赶尸铃的碎片。
阿槐愣住了,他想起祖父下葬前,自己亲手将那枚从幽都石林带回来的铃铛碎片放入了棺中。
为何还会有第二片?
他将两片碎片取出,并置于掌心。
就在它们边缘触碰的刹那,一声极轻的嗡鸣自掌心响起,紧接着,他脚下的大地传来一阵清晰可辨的震颤,仿佛地底深处有什么东西被唤醒,正低声回应。
少年心中惊疑不定,祖父临终前那含糊不清的遗言此刻却无比清晰地回响在耳边:“阿槐……铃铛……老槐树根……埋了……”
原来,祖父指的不是一片铃铛,而是两片。
夜幕降临时,阿槐遵从祖父的遗言,在村口那棵巨大的老槐树下掘开一个浅坑,将两片合二为一、严丝合缝的铃铛碎片小心翼翼地埋了进去,又重新覆上泥土。
做完这一切,他长久地伫立在树下,仿佛在等待什么。
子时,万籁俱寂。异变陡生。
老槐树那遒劲的枝干上,那九朵传说中与熄灯村地脉相连的琉璃花,竟在此刻同时缓缓闭合了花瓣。
月光下,它们不再通透,宛如九枚沉睡的玉石。
但仅仅一息之后,每一片闭合的花瓣内侧,都骤然浮现出细密的金色纹路。
那些金纹如活物般游走、聚合,最终在九朵花上,共同拼出了一行娟秀却力透纸背的小字:“你没走完的路,我替你听了。”
字迹一闪即逝,快得仿佛从未出现过。
紧接着,九朵琉リ花悄然重绽,花心那点微光却不再是先前那般柔和无序。
那光芒的闪烁节奏变得急促而有力,一明一暗,一强一弱,竟与林青竹所创、老槐村长烂熟于心的赶尸铃“安魂三遍”的韵律,分毫不差。
同一瞬间,一道沉寂了许久的残识,随着这熟悉的铃声节奏,如风中残烛般猛然亮起。
林青竹几乎已经消散的意识,在黑暗的虚无中被强行拉回一瞬。
他“感知”到了那两片铃铛碎片,它们并非简单地埋在土里,而是已经彻底与熄灯村的地脉金纹融为一体。
一股庞大的、逆向的力量正被激活,它不靠任何法力驱动,而是以一种匪夷所思的方式,点亮了整个熄灯村地下的路网。
他“看”到了,无数比星辰更微弱的光点,从村里每一个活人的脚底渗出,涓滴成流,汇入地下的金色脉络。
那是张三去田里耕作的路,是李四去河边挑水的路,是孩子们追逐打闹的路,是老人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绕着村子散步的路……是他们所有人,在无意识中用脚步丈量出的惯性与记忆。
这些凡俗的、毫无目的的行走,此刻竟成了供养那古老“守”之意志的新源泉。
林青竹的残识剧烈地颤动起来,一种前所未有的明悟贯穿了他仅存的思维。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人不必知晓自己为何而走,不必理解自己脚下的意义,只要他们还在这片土地上行走,只要这最朴素的生命轨迹还在延续,这本身,就是一场最宏大、最沉默的祭祀。
遥远的北岭,那终年伏地、聆听大地脉搏的地听者,猛地从假寐中惊醒。
他古井无波的感知中,一股从未有过的异样震频自地脉深处传来。
那不是痛苦的哀鸣,也非恐惧的战栗,那震频轻快而悠扬,竟像是一声穿越了时空的低笑。
他不敢怠慢,立刻将整个身体紧紧贴在冰冷的岩石上,凝神细辨。
片刻后,他浑身一僵。
那震频中蕴含的旋律……分明是林青竹少年时,赶着第一具行尸、意气风发时哼唱过的那段赶尸调的残句!
地听者猛然抬头,望向熄灯村的方向。
视线跨越千山万水,最终落在了义庄门前那株与众不同的九瓣琉璃花上。
花儿正随风轻摇,月光洒在花瓣上,折射出的光影在地面晃动。
就在那晃动的光影之中,一个高大而沉默的轮廓一闪而过,熟悉得让他心口一紧。
是阿灰。
这一次,地听者眼中再无惊骇,只剩下一种深沉的了然。
他缓缓地、郑重地跪倒在地,将额头深深地叩在冰冷的岩石上,仿佛在对整个北方大地起誓。
“你走你的路,我守我的夜……”他喃喃自语,声音嘶哑而虔诚,“这话,我当年以为你是说给我听的……原来,你是说给这地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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