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化作冰冷的铁线,抽打在他的脸上,七岁的他蜷缩在冰冷的桥洞里,怀里是祖父给的最后一个温热的烤红薯。
世界被暴雨倾盆的噪声填满,只有桥洞外那道狰狞的豁口,是通往雷鸣与闪电的窗口。
就在那时,他看见了那个孩子。
一个比他还小些的男童,穿着不合身的蓑衣,正费力地牵着一头老黄牛,停在断桥前。
牛不安地刨着蹄子,发出的低沉喘息几乎要被雨声吞没。
男童仰起脸,隔着雨幕望向桥洞里的他,清脆的声音竟穿透了喧嚣:“你会说话吗?”
他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点了点头,把脸又往红薯后面藏了藏。
男童似乎松了口气,又问:“那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他迟疑着,又点了点头。
“等这里开花了,”男童指了指桥边一丛被暴雨打得抬不起头的铃舌草,“你要回来,对我‘嗯’一声。不然,我就得一直等下去。”
嗯一声?
就这么简单?
他觉得这像个游戏,于是郑重地应允了。
第二天,雨过天晴,祖父却带着他登上了远行的马车,从此迁居他乡。
那个暴雨中的约定,连同那个牵牛的男童,一同被他遗忘在飞速倒退的故乡风景里。
梦境至此,戛然而生。
沈契猛地睁开眼,山间孤庙的佛像在窗外微弱的月光下,投下巨大的阴影。
他急促地喘息着,伸手去摸枕边,那里空无一物。
原本由一片槐叶制成的铃铛,已在他惊醒的瞬间,化作一捧极其细腻的银灰色粉末,正被从破窗吹入的夜风带走,悄无声息地散入黑暗。
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攫住了他的心脏。
他顾不上收拾行囊,甚至来不及思考这趟寻访古迹的旅途为何会在此中断,便疯了一般冲出孤庙,循着记忆中最模糊的那条路,连夜赶回早已物是人非的老槐村。
天微亮时,他已站在村口那株枯死多年的老槐树下。
他记得,童年时,这里曾有一圈茂盛的铃舌草。
他几乎是凭着本能,跪倒在地,双手疯狂地刨挖着那片干硬的土地。
指甲翻折,血丝渗出,与泥土混在一起,他也浑然不觉。
挖了约莫三尺深,指尖终于触到了一样坚硬而冰冷的东西。
他小心翼翼地拨开周围的泥土,先是几片锈迹斑斑的铜铃残骸,紧接着,是一个被紧紧包裹的布包。
布是蓝色的,早已褪色到发白,布角用粗糙的针脚绣着一个倾斜的“引”字。
他颤抖着解开布包,里面静静躺着的,是一截白森森的孩童指骨。
那一瞬间,沈契脑中轰然作响。
他拿起那截指骨,在骨节的末端,清晰地刻着一道浅浅的划痕。
那形状,那深浅,他至死也不会认错——那是七岁那年,他百无聊赖时,用捡来的尖石片在自己指甲上划下的印记,一模一样。
他曾向那个男童炫耀过这个“约印”。
他跪在原地,良久,一行清泪无声滑落。
原来,他这些年行走四方,总感觉冥冥中有一道无形的“路引”在指引方向,助他避开灾祸,寻得机缘。
他曾以为是祖先庇佑,或是天命所钟。
直到此刻,他才痛苦地明白,所谓路引者,根本不是什么玄妙的天机,而是被他遗忘在七岁那年暴雨里的一个承诺,是那个孩子不散的执念,凝结成了这片土地的地脉之灵,沉默地守护了他七年。
当夜,月色凄冷。
沈契回到早已无人居住的祖宅,从祖母遗留的妆奁匣子底,翻出了一支笔杆雕花、笔头浸透朱砂的老笔。
他以笔尖刺破指肚,让殷红的血珠融入那陈年的朱砂之中,然后一步步走到村口那株枯槐下。
他提笔,用尽全身的力气,在粗糙龟裂的树干上,写下了一个巨大而鲜红的“嗯”字。
血色的字迹仿佛有了生命,刚一写就,便顺着树皮的裂缝,被疯狂地吸入树心,转瞬消失无踪。
紧接着,整株枯槐毫无征兆地剧烈震动起来,脚下的土地都在嗡嗡作响。
沈契骇然后退,只见万千枯枝之上,竟在瞬间齐齐生发出无数片银灰色的新叶。
那些叶片薄如蝉翼,在月光下泛着奇异的金属光泽。
它们没有迎向月亮,而是齐刷刷地转向了沈契。
每一片叶子的背面,都亮起一道极细的青色光脉。
万千光脉流转汇聚,最终凝成一个声音,穿过夜风,清晰地响在他的耳边。
那声音稚嫩却带着一丝疲惫:“你迟了七年。”
沈契垂下头,声音沙哑:“但我来了。”
风忽然停了,叶片上的青光也随之收敛。
整株槐树恢复了宁静,仿佛只是一株长出了奇异叶子的普通树木。
一片叶子悠悠飘落,不偏不倚,正好落在沈契摊开的掌心。
他低头看去,叶片上的纹路竟天然生成了一副嘴唇的形状,正在无声地开合,像是在诉说着最后的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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