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拉机的铁皮车斗像口巨大的炒锅,在坑洼的土路上颠得人骨头缝发酸。李建军缩在车厢角落,后背紧紧抵着冰冷的车帮,帆布背包被挤在膝盖间,里面母亲烙的饼早已被压得不成形状。身旁的王二小子正唾沫横飞地讲着 “深圳遍地是黄金” 的传闻,他油光发亮的分头蹭着建军的肩膀,嘴里喷出的旱烟味混着尘土,呛得人直咳嗽。
“…… 俺表哥在蛇口工业区,说那边的女工都穿的确良衬衫,” 王二小子用袖口抹了把鼻涕,粗布棉袄上立刻印出块油斑,“昨儿他来信说,光加班费就够咱在村里挣半年!” 车厢里爆发出一阵哄笑,几个年轻人把脸凑得更近,眼里闪着贪婪的光。建军默默摸了摸贴身藏着的电工证,塑料封皮上的裂纹硌着胸口 —— 那是他在省城工地摔断腿时,用三个月营养费换来的证书,此刻却在王二小子的唾沫星子里显得格外单薄。
拖拉机碾过一道深沟,所有人都被抛离车板,又重重落下。不知谁的搪瓷缸子滚到建军脚边,缸身上 “为人民服务” 的红字已斑驳成模糊的粉痕。他想起临行前王磊塞给他的油纸包,里面除了二十块钱,还有张用铅笔绘制的简易地图,黄河大桥的位置被画了个醒目的红圈。
“快看!黄河大桥!” 有人突然喊道。
拖拉机爬上土坡的瞬间,建军猛地抬头。灰蒙蒙的天幕下,钢铁桥身如巨蟒般横跨河面,浑浊的河水在桥墩间咆哮,卷起的浪花像无数只张开的手。他想起十六岁那年,自己和王磊躺在黄河滩的沙地上,听老船工讲 “鲤鱼跃龙门” 的故事。王磊用树枝在沙地上画着:“建军,你说海是不是比黄河宽一万倍?” 那时的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像两根即将扬帆的桅杆。
“赵叔,咱啥时候能到深圳?” 后排的瘸子三娃搓着冻僵的手问。他裤腿空荡荡的,是去年在省城工地被搅拌机绞断了腿,此刻却执意要跟去深圳,说 “就算爬也要爬去挣大钱”。赵叔从驾驶座探出头,满脸尘土的脸上挤出笑纹:“过了黄河就上国道,顶多两天!” 话音未落,拖拉机突然剧烈摇晃,车斗尾部的挡板 “哐当” 一声松了扣,半袋煤灰倾泻而下,瞬间把众人埋进呛人的黑雾里。
“日他娘!” 王二小子跳起来拍打着满身的黑灰,“这破车再颠下去,到深圳骨头都散架了!” 建军默默掏出母亲塞的油纸包,里面的馒头已经沾上灰粒,他小心翼翼地剥掉外层,掰了一半递给旁边的三娃。三娃愣了愣,干裂的嘴唇动了动,最终接过去小口啃着,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暖意。
午后的天空突然沉了下来,铅灰色的云层低得仿佛能碰到车顶。拖拉机刚开上黄河大堤,豆大的雨点就砸了下来,起初是稀疏的几点,转眼就变成倾盆暴雨。风裹着雨珠横着扫进车斗,所有人都尖叫着往中间挤,帆布篷布被狂风撕扯得 “噼啪” 作响,漏下的雨水在车斗底部积成水洼。
“快!把帆布拽紧!” 赵叔在驾驶座上吼着,声音被雨声吞没。建军和几个年轻人扑到车斗边缘,手忙脚乱地拉扯帆布绳,冰冷的雨水顺着袖口灌进棉袄,瞬间湿透了贴身的衬衣。王二小子突然惨叫一声 —— 他抓着的绳结突然断裂,整个人向后摔进泥水里,新买的条绒裤立刻沾满黑泥。
“妈的!” 他骂骂咧咧地爬起来,却被建军一把拉住:“别下去!车没停稳!” 就在这时,拖拉机猛地打滑,车身向右侧倾斜,车斗里的人如多米诺骨牌般互相挤压,建军感觉肋骨撞上铁栏,疼得眼前发黑。三娃在混乱中滚到车斗角落,空荡荡的裤管被雨水泡得发胀,他抱着膝盖瑟瑟发抖,牙齿磕碰得 “咯咯” 响。
“谁有火?” 不知谁喊了一声。建军摸出怀里的火柴,却发现早已被雨水泡透。王二小子从裤兜掏出个塑料打火机,哆哆嗦嗦地按了半天,终于爆出朵微弱的火苗。众人立刻围拢过去,几十只手挡在火苗周围,形成一圈颤抖的屏障。火光中,每个人的脸都被映得忽明忽暗,雨水顺着发梢滴落,在火光里划出亮晶晶的弧线。
“俺娘说,深圳冬天不冷,” 一个年轻姑娘的声音在火光中响起,她是邻村的春杏,攥着褪色的红围巾直发抖,“说能穿花衬衫……” 话没说完就被一阵强风打断,打火机的火苗猛地窜高,又 “噗” 地熄灭。黑暗中,有人低低地啜泣起来,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恐惧。
建军突然想起临行前母亲塞给他的千层底布鞋,此刻正被雨水泡得发胀,鞋底的针脚间渗进了泥浆。他摸索着脱下鞋,把脚缩进背包里,却触到个硬邦邦的东西 —— 是父亲的老烟袋。他掏出烟袋,凑到鼻尖轻嗅,榆木柄上还残留着父亲掌心的温度,混合着旱烟和黄土的气息,在冰冷的雨夜里显得格外温暖。
“都别慌!” 赵叔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前面有个破仓库,咱进去躲躲!” 拖拉机轰鸣着冲下大堤,车轮在泥地里空转了几圈,终于爬上了一条铺满碎石的小路。雨势丝毫未减,反而夹杂着冰雹,砸在车斗上发出密集的声响。建军看见远处有座黑黢黢的建筑,墙皮剥落的窗户像空洞的眼窝,那是废弃的黄河水文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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