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 年的深圳盛夏,空气中弥漫着焊锡与汗水混合的粘稠气息。李建军戴着那副厚重的旧眼镜,正在技术科整理改良后的波峰焊图纸。突然,车间的白炽灯猛地闪烁两下,彻底陷入黑暗。流水线的嗡鸣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金属门被撞开的巨响。
“全部不许动!”
粤语呵斥声伴随着狼狗的低吠炸响,手电筒光束在黑暗中乱晃,照亮了操作台上散落的元件。李建军被强光刺得眯起眼,听见身旁的小王倒抽冷气 —— 三只德国牧羊犬在工厂保安队员牵引下冲进车间,犬齿在微光中闪着寒光。
“打开铁皮柜!”
铁皮柜被撬开的声音此起彼伏,像劣质鞭炮在耳边炸响。李建军的铁皮柜里只有几本笔记和报废的电路板,但当锁扣被暴力扯断时,他仍感到心脏猛地一缩。月光从高窗照进来,映出仓库墙上新增的 “严打盗窃工业物资” 标语,红漆不均匀地覆盖在 “安全生产” 的旧标语上,滴落的漆点在墙面上凝成暗褐色,像结了痂的伤口。
他看见四川工友老王缩在角落,工装裤口袋鼓鼓囊囊。老王是车间的老焊工,总在午休时偷偷用砂纸打磨元件引脚。此刻他脸色煞白,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裤兜边缘。李建军想起上周老王曾向他打听进口继电器的型号,心里突然掠过一丝不安。
“搜!”
保安队员的橡胶棍敲在铁皮柜上,回声在寂静的车间里放大十倍。当队员扯开老王的裤兜时,三个银灰色的继电器滚落在地,在月光下泛着金属冷光。老王发出短促的惊呼,扑过去想捡,却被队员一脚踹在胸口。
“赃物!” 队员举起继电器,金属碰撞声在李建军耳膜上弹跳。老王挣扎着爬起来,工装裤口袋里的东西簌簌掉落 —— 是用手帕包着的零钱,一分、五分的硬币滚在水泥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有几枚掉进操作台的缝隙里,再也找不到了。
“这是我女儿的学费……” 老王的声音嘶哑,想去捡硬币的手被队员用橡胶棍狠狠敲开。李建军看见手帕上绣着歪歪扭扭的 “娟” 字,那是老王女儿的名字。去年老王曾骄傲地展示女儿的奖状,说要攒钱供她读高中。
狼狗在继电器旁嗅闻,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老王被押往保安队办公室时,裤腿上还沾着刚才摔倒时的灰尘。李建军站在原地,脚边有一枚滚过来的五分硬币,月光下能看见上面的国徽图案,边缘却被磨得模糊 —— 那是被无数次摩挲留下的痕迹。
搜查持续到后半夜。李建军回到宿舍时,看见小王抱着膝盖坐在床铺上发抖:“建军哥,你说老王会咋样?” 他没回答,只是摸了摸自己铁皮柜里藏着的报废芯片 —— 那是他偷偷攒下研究电路的,此刻却像块烧红的烙铁。
天亮后,李建军请了假,跑到城中村的废品站。他蹲在堆积如山的废铁旁,将那枚五分硬币和藏了半个月的芯片一起扔进铁桶。芯片落地时发出轻微的脆响,被周围的金属碰撞声吞没。回到宿舍,他在墙角挖了个小坑,把一块捡来的红砖埋进去,用粉笔在砖面上写了 “纪律” 两个字,土埋到 “律” 字的最后一横时,粉笔突然折断。
从那天起,他每次路过墙角都刻意绕道走。红砖埋在地下,却像长了根一样,在他心里投下阴影。有次小王不小心踢到埋砖的位置,他竟厉声喝止,把小王吓了一跳。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如此恐惧,只记得老王被押走时,硬币滚落在地的声音,和保安队员黑板上用红笔圈住的 “典型案例”—— 老王的名字旁边,写着 “破坏工厂生产” 六个大字,墨迹未干,像新鲜的血。
周末去华强北时,他看见电子市场门口贴着通缉令,照片上的人戴着鸭舌帽,看不清脸,但通缉罪名 “盗窃工业原料” 让他下意识摸了摸口袋。路过废品站,他看见三娃正在整理回收的电子元件,瘸腿跪在地上,手指在电路板上摸索。“建军,” 三娃抬头,脸上沾着灰,“听说你们厂抓人了?”
李建军没说话,只是盯着三娃面前的继电器 —— 和老王藏的那种一模一样。三娃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用袖子擦了擦元件:“废品站收的,正经来路。” 但他说话时,眼神却飘向市场深处,那里有小贩在低声问 “要进口管子不”。
技术科的公告栏更新了,除了波峰焊改良的表彰,还多了 “严打” 专项通知。科长在晨会上反复强调 “纪律意识”,目光扫过李建军时停留了两秒。他下意识推了推眼镜,镜腿上的 “王工” 刻痕硌着太阳穴 —— 前任技术员是否也经历过这样的搜查?那些被撬开的铁皮柜,是否藏着和他一样的技术理想?
深夜加班时,他会盯着仓库墙上的标语看。新刷的红漆在灯光下泛着暗紫色,覆盖了 “安全生产” 的 “安” 字,只露出 “全生产” 三个模糊的白字。他用铅笔在图纸角落画下标语的轮廓,红漆的纹路像极了显微镜下焊锡的结晶,只是这结晶带着血腥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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