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厂礼堂的吊扇在头顶缓慢转动,把八月的热气搅得愈发黏稠。李建军站在队伍里,工装裤的裤脚还沾着车间的机油,口袋里的电大课本边角被汗水浸得发皱。主席台上的红绒布在日光灯管下泛着暗红,像块凝固的血痂,美国总裁的鳄鱼皮公文包放在桌沿,金属锁扣反射的光斑在 “效率提升 30%” 的黑板报上晃来晃去。
“李建军!” 人事部经理用带着粤语腔的普通话说。他往前迈了两步,皮鞋后跟磕在水磨石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响。上周刚熨烫的的确良衬衫被汗水洇出深色的痕迹,工牌在胸前晃悠,背面贴着的 “深圳电大” 校徽贴纸边角已经卷翘 —— 那是他上个月刚从振业大厦旁的文具店买来的,五毛钱一张,能盖住工牌原有的厂家标识。
总裁接过秘书递来的证书,镀金钢笔在红封皮上悬了两秒,然后笔尖落下,划出道流畅的弧线。李建军注意到那支派克钢笔的笔帽上刻着缩写 “R.W”,和设备说明书上总工程师的签名一致。当证书递到他手里时,他下意识地把工牌也举了起来,塑料卡面反射的光正好照在总裁的金表链上。
“Good job!” 总裁拍他肩膀时,表链突然勾住了工牌挂绳。人群里爆发出善意的哄笑,李建军看见自己的工牌在半空摇晃,背面的校徽贴纸像枚暴露的秘密。他想起上周在东门夜市,秀兰指着他工牌说:“该换个新挂绳了,这根快磨断了。” 当时她正蹲在袜子摊后清点货箱,帆布包上还沾着夜市的油烟味。
闪光灯在眼前炸开时,他听见后排有人用陕北话喊 “建军,笑一个”。转头看见三娃挤在车间操作工的人群里,手里举着台借来的傻瓜相机,镜头盖还没打开。三娃是趁着收废品的间隙溜进来的,板车就停在礼堂后门,车斗里堆着半车旧纸箱,露出半截写着 “电子元件” 的标签。
散场的人潮把他们冲散了。李建军被车间主任拉着去办公室谈话,钢笔在口袋里硌着大腿,金属笔帽抵着髋骨,像块发烫的烙铁。主任翻着他的技术改造方案,烟灰落在 “30% 效率提升” 的数字上:“美国总部要推广你的方案,下个月去香港培训,暂住证和港澳通行证我让文员帮你办。” 窗外传来货车倒车的鸣笛声,他突然想起秀兰说过,华强北的会计班有香港老师来讲课,不知她今天出摊有没有遇到城管。
南山制衣厂的食堂里,春杏正端着搪瓷碗蹲在电视机前。深圳本地台的午间新闻正在播外资企业的表彰大会,镜头扫过主席台时,她手里的筷子 “当啷” 掉在地上。李建军戴着眼镜的脸在屏幕上只出现了两秒,却足够让她看清他胸前的工牌 —— 那个她曾经帮他缝过挂绳的蓝色卡片,如今和烫金证书一起举得高高的。
“春杏,你老乡上电视了!” 旁边的女工凑过来看。春杏慌忙捡起筷子,碗里的白菜汤溅在工装裤上,洇出片深色的渍。她来南山分厂已经三个月了,每天踩着厂区通勤班车的点上工,宿舍窗外的荔枝树从开花到结果,像极了她心里那些没说出口的话。
新闻里说 “效率提升 30%”,春杏不懂具体含义,却记得三年前在电子厂流水线上,建军蹲在她工位旁,用粉笔在地上画焊点示意图:“你看,这样焊能快三成。” 那时他袖口磨出了洞,露出胳膊上晒脱的皮。现在他成了工程师,穿的确良衬衫,戴金丝眼镜,和那个在工棚里啃冷馒头的后生判若两人。
食堂的吊扇突然停了,闷热的空气裹着饭菜味压过来。春杏摸出藏在枕头下的信纸,是前几天写给娘的,还没寄出去。笔尖悬在 “建军” 两个字上,想起上个月同乡带来的消息,说秀兰在东门摆地摊卖袜子,建军天天收工就去帮忙看摊。她把 “建军” 划掉,改成 “同乡们都好”,折信纸时摸到口袋里的电子厂厂徽 —— 那是两年前转岗时建军送的,背面刻着 “合格” 两个字,现在被磨得发亮,像块褪色的记忆。
“春杏,领劳保手套了。” 组长在门口喊。她应声站起来,搪瓷碗里的白菜汤晃出几滴,落在水泥地上迅速洇开。窗外的蝉鸣聒噪得厉害,南山的荔枝树在阳光下泛着油绿,红果果藏在叶缝里,像老家山坡上的酸枣子,酸酸甜甜,终究是要落在土里的。
李建军回到技术部时,天都擦黑了。车间的灯还亮着,新来的学徒正在清理设备,手里捏着块电路板残片反复端详。“李工,这焊点算合格不?” 小伙子举着残片问。他接过来看了看,突然想起上周帮秀兰去笋岗仓库补货,她蹲在纸箱堆里挑袜子,指尖捏着袜口的针脚说:“你看这密度,跟你们的焊点一个道理。”
深夜的技术部只剩下他一个人。李建军把证书放进抽屉,想起总裁送的钢笔,便拿出来把玩。笔帽拧到一半突然卡住了,他对着台灯仔细看,发现里面卡着片指甲盖大小的电路板,焊点圆润饱满,像颗凝固的银豆子。这才想起上周清理报废设备时,秀兰来过一趟,说要找块完整的残片给摆地摊的记账本做垫板,当时他正忙着改方案,没留意她什么时候拿走的。
指尖触到残片边缘时,传来细微的温热感,像是刚从谁的口袋里掏出来。李建军突然明白,秀兰不是要做垫板,是特意留给他当标本的。窗外的霓虹灯透过百叶窗照进来,在桌面上投下长短不一的影子,像极了陕北窑洞外的那些树影。他把钢笔轻轻放在工牌旁边,校徽贴纸上的 “深圳电大” 在灯光下闪着微光,仿佛在见证着什么。
工具柜最底层的抽屉里,放着秀兰上次摆摊剩下的袜子样品,粉蓝相间的条纹,袜口针脚细密。李建军摸出手机,想给秀兰发条短信问问收摊没,又想起她的 BP 机上周刚坏。钢笔帽里的电路板残片在灯光下泛着金属光泽,像颗被精心收藏的星星,照亮了这个异乡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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