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试探着问,仿佛这是此刻唯一能想到的、打破这令人窒息僵局的办法。
那语气,竟和他当初说“有难处,该帮的”时,有几分相似。
潘高园依旧没有抬头,也没有回答。但一直紧绷到极限的身体,在那句笨拙的询问里,几不可察地松动了一丝。
那巨大的、如同等待行刑般的恐惧,在绝对的黑暗和这突如其来的退让之后,悄然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她依旧低垂着头,视线落在自己紧握的、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的拳头上。
掌心的刺痛还在,提醒着她那些不堪的记忆和现实的冰冷。
但汪细卫那句带着迟疑和一丝笨拙关怀的“渴不渴”,像一颗微小的石子,投入了她死寂的心湖,激起了一圈微弱的涟漪。
他没有像玉米地里那个男人,没有像村长,如此那般粗鲁的对待她母亲那样对待她,他在黑暗里停住了手。
脚步声再次响起,是汪细卫真的转身,拉开那沉重的门闩,走了出去。
门“吱呀”一声合上,短暂地隔绝了外面院子的清冷新鲜空气,但很快又被他带了进来。
他端着一个粗陶碗回来了,碗里盛着大半碗清水,水面微微晃动着,映着油灯昏黄的光。
他走到炕边,脚步放得很轻,带着一种近乎小心的试探。
他没有直接递给她,而是把碗放在了宽厚的床沿,离她绞紧的手不远的地方。
“凉的,”他低声说,声音在寂静里显得格外清晰,“灶上……没温着水了。”
他似乎有些局促,解释了一句,然后便又重新回到桌边站着,双手习惯性地在裤子上蹭了蹭,仿佛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
潘高园的视线,终于从那碗晃动的水面上移开了一瞬,极其短暂地扫过汪细卫的脸。
油灯的光勾勒出他敦厚甚至有些木讷的侧脸轮廓,额头和鼻尖渗着细密的汗珠。
眉头依旧微微皱着,眼神却不再像刚才那样充满压迫性的欲望,反而透出一种茫然的、甚至带点憨气的认真。
他站在那里,像一尊沉默的、不知如何是好的石像。
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紧握的拳头。掌心被指甲掐出的月牙形血痕清晰可见。
她犹豫着,指尖微微动了动,终于伸向那个粗陶碗。
冰凉的碗壁激得她指尖一缩,随即,她捧起了碗。
水很凉,带着井水特有的清冽气息。她小口地抿了一下,冰凉的液体滑过干涩灼热的喉咙,带来一丝微弱的清明。
汪细卫一直用眼角的余光紧张地瞄着她,看到她捧起碗喝水,他似乎不易察觉地松了口气,紧绷的肩膀也塌下去一点。
但他依旧站着,没有靠近,也没有再说话。
这小小的、笨拙的善意,像一道微光,在冰冷的黑暗和沉重的屈辱记忆之间,艰难地撕开了一道口子。
它那么微弱,甚至无法照亮前路,却足以让潘高园在无边的窒息里,得以喘息一口。
潘高园放下碗,碗底在床沿上发出轻微的磕碰声。
她依旧垂着眼,但身体不再像刚才那样僵硬如石。
屋里的空气似乎也随着那碗水,不再那么凝滞得令人窒息。
汪细卫看着空了的碗,搓了搓手,似乎想再找点事做,最终只是干巴巴地说:“……,睡吧……”
他拿走了空碗,走到油灯旁,这次没有犹豫,俯下身,“噗”地一声,干脆利落地吹灭了灯。
黑暗再次降临。
但这一次的黑暗,与之前那令人绝望的、吞噬一切的黑暗不同。
没有粗重的、步步紧逼的呼吸,没有那令人胆寒的、充满压迫感的靠近。
只有汪细卫摸索着上炕的窸窣声,他在床的另一边躺下,隔着不算近的距离。
他翻了个身,背对着她,很快,均匀而沉重的鼾声便响了起来,带着辛苦一天后的疲惫,也带着一种近乎单纯的坦然。
潘高园依旧坐在炕沿,在浓稠的黑暗里,屋外,是陌生的村庄的寂静。
她听着那沉沉的鼾声,像听着一种陌生而安稳的节奏。
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大颗大颗,滚烫地砸在她冰凉的手背上。
这泪水里,有劫后余生的虚脱,有挥之不去的屈辱和恐惧,但似乎……也混杂了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乎其微的茫然松动。
她慢慢地、慢慢地躺了下去,僵硬的身体贴着粗糙的床单。
黑暗中,她睁着眼,望向看不见的屋顶。
汪细卫那笨拙递来的、盛着清水的粗陶碗,和他那句“渴不渴”的询问,在纷乱痛苦的记忆碎片中,固执地浮现出来。
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虽然微弱,却终究打破了那令人绝望的、绝对的死寂。
她闭上眼睛,听着身边那沉沉的、安稳的鼾声。
今天,她逃离了让她窒息的家。
明天,太阳依旧会在这愚昧落后的山里升起。
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活着本身,或许就是一场漫长的跋涉。
这鼾声,这碗水,让她在这跋涉的开端,触碰到了一丝并非全然冰冷的、属于人间的温度。
这点温度,在无边的黑暗里,显得比那盏吹灭的油灯更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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