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卷过枯黄的苇草,带着沼泽地特有的、腐烂与腥甜交织的气息,吹动着萧锦书额前汗湿的碎发。她单手死死抵住后腰,那高耸如小山般的腹部沉甸甸下坠,每一次胎动都牵扯着全身的筋骨,带来一阵阵酸胀的钝痛。八月身孕,本应是深居简出、静待麟儿的时辰,她却在这里,在这片吞噬生命的泥泞绝地跋涉。
脚下是深一脚浅一脚的淤泥,稍有不慎便会陷下去。亲卫赵磐紧跟在侧,目光警惕地扫视着雾气昭昭的四周,忍不住再次低声劝道:“夫人,再往前,雾气毒瘴更重,敌军巡逻也频繁。不若让属下带人将粮草解药送去,您退回安全处等候消息……”
锦书摇了摇头,因连日赶路而苍白干裂的嘴唇抿成一条坚毅的直线。她打断他,声音虽轻,却不容置疑:“我必须去。”目光投向沼泽深处,那片连飞鸟都不愿掠过的死寂之地。“他断粮数日,伤员累累……我不亲眼见到他,无法安心。”更何况,她怀中贴身藏着的,不光是能解沼泽常见瘴毒的解药,还有一味极其珍稀、能压制“赤焰鸠”旧毒余孽的灵药。此药用法特殊,需得她亲自交代。这缘由,她却不能对任何人言明。
脑海中浮现萧承民的身影,那个在京城是温润如玉、算无遗策的靖国公,在这里,却成了悬在帝国南疆一线、浴血苦战的统帅。上次军报传来,已是七天前,字迹潦草,只言“困守沼泽,粮草将尽,伤亡颇重”。寥寥数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她心上。她几乎能想象出他此刻的境况——那个有着洁癖的男人,如今怕是连一口干净的水都喝不上。
“加快速度。”锦书深吸一口带着霉味的空气,强迫自己忽略腹部传来的不适,“务必在天黑前找到他们留下的标记。”
队伍沉默前行,押运着特制的、以油布严密包裹的压缩粮草和药箱。每个人都清楚,这是在刀尖上行走,不仅要避开神出鬼没的敌军小队,更要与这片吃人的沼泽争夺生机。
沼泽深处,一片稍高的、勉强可称为“干地”的坡丘上,残存的旗帜耷拉着,沾满泥浆。临时搭建的窝棚东倒西歪,伤兵的呻吟声微弱得如同蚊蚋。空气中弥漫着绝望和伤口腐烂的气味。
萧承民靠坐在一截枯树下,铠甲上满是干涸的泥浆和暗沉的血迹。昔日清俊的面容瘦削得脱了形,眼下一片浓重的青黑,嘴唇因干渴裂开数道血口。他闭着眼,试图凝聚起一丝力气,思考下一步的突围方向,但连日的饥饿和疲惫,以及体内那股因环境恶劣而隐隐躁动的旧伤,如同跗骨之蛆,蚕食着他的意志。水源早已断绝,昨日最后一点能喝的泥水也已分给了重伤员。他知道,如果再没有转机,他和这几百弟兄,恐怕真要葬身于此地了。脑海中不经意闪过锦书含笑的模样,还有她腹中他们的孩子……心口猛地一缩,是比饥饿和伤痛更尖锐的刺痛。是他亏欠了他们。
“国公爷!有动静!”负责警戒的哨兵哑着嗓子,连滚带爬地冲过来,脸上是难以置信的激动,“西边……西边来了一小队人,看衣着……是我们的人!还、还押着东西!”
萧承民猛地睁开眼,强撑着站起身,视野因虚弱有些模糊,但他仍死死望向哨兵所指的方向。泥泞中,一小队人影正艰难地朝这边移动,为首那一抹纤细却倔强的身影,即便隔着弥漫的雾气,隔着遥远的距离,他也一眼就认了出来。
锦书!
那一瞬间,周遭的一切仿佛都静止了。伤兵的呻吟,掠过的风声,沼泽的死寂,全都消失了。萧承民推开想要搀扶他的亲兵,踉跄着,几乎是跌撞着冲下坡丘,深一脚浅一脚地踏进及膝的淤泥中。
锦书也看到了他。那个挺拔如松的男人,此刻狼狈得如同泥泞中挣扎的困兽。她的眼眶瞬间就红了,所有的担忧、恐惧、旅途的艰辛,在看到他的这一刻,化作了汹涌的酸楚。她也加快了脚步,不顾沉重的身子,向他奔去。
两人在坡下的泥泞中相遇。萧承民的手臂带着无法抑制的轻颤,猛地将锦书紧紧搂进怀里。巨大的冲力让两人都晃了一下,但他稳住了。铠甲冰冷坚硬,硌得她生疼,尤其是高耸的腹部,但她却觉得这是世间最安稳的所在。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用力回抱住他消瘦的腰身,脸颊埋在他沾满泥污的颈窝,感受着他剧烈的心跳和滚烫的体温。
“锦书……你……”萧承民的声音沙哑得厉害,他稍稍松开她,目光从她憔悴不堪、满是风尘的脸,落到那惊人隆起的腹部,眼底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是失而复得的狂喜,是难以置信的震动,但最终,全都化为一种深可见骨的心疼和后怕。他的手指轻轻抚上她的腹部,感受到里面小生命的活动,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意:“你怎么敢……怎么敢来这里!胡闹!”最后两个字,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却毫无威慑力,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忧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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