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是在一片温热的混沌与撕心裂肺的挤压感中逐渐苏醒的。
最后的记忆，是手术台上无影灯刺目的白光，是连续三十二小时奋战后心脏骤停的剧痛与冰冷，是灵魂抽离身体般的虚无。他是华夏顶尖医学院最出色的年轻医生，最终倒在了救死扶伤的战场上。
再睁眼，视野模糊，只有晃动的光影和嘈杂的人声。他想呼喊，发出的却是婴儿嘹亮的啼哭。
“哭了！哭了！娘娘，是个健壮的小皇子！”一个欣喜的中年女声响起，带着如释重负的哽咽。
模糊的视线渐渐清晰，他看到一个古色古香的雕花床顶，闻到浓郁的血腥气混杂着檀香。一张疲惫却无比温柔的脸庞凑近，额角挂着汗珠，发丝凌乱，眼神里盛满了几乎要溢出的爱怜。那是一种他从未在母亲早逝的生命里体验过的、毫无保留的温暖。
“好孩子，不哭，娘在这……”女人的声音虚弱，却带着奇异的安抚力量。她用指尖轻轻碰了碰他的脸颊。
娘？皇子？
纷乱的现代记忆碎片与婴儿脆弱的感官洪流疯狂冲撞，几乎要将这初生的意识再次撕裂。他感到自己被裹进柔软的襁褓，然后被一双有力的大手接了过去。
视野拔高，他对上了一双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锐利如鹰隼，深邃如寒潭，蕴含着无上的威严和一丝尚未褪去的紧张。此刻，这双眼睛正审视着他，带着审视江山社稷般的凝重。男人的面容刚毅，下颌线条紧绷，穿着玄色绣金龙的袍服，周身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压力。
“重八，你轻些，别吓着孩子。”床上的女人轻声嗔怪。
男人——大明开国皇帝朱元璋，闻言脸上的线条似乎柔和了一瞬，鼻腔里发出低沉的一声“嗯”。他笨拙地调整了一下抱孩子的姿势，目光却未曾离开婴儿的脸。
“妹子，辛苦你了。咱的第五个儿子，好，好啊！”他的声音洪亮，带着帝王的喜悦，但那眼底深处，一丝难以察觉的、属于开国雄主的审视与算计，却让灵魂已是成人的林毅心中一凛。
朱元璋…马皇后…第五子…我是朱橚(sù)？！
历史的洪流裹挟着认知，狠狠冲击着他。洪武大帝，这位多疑、狠辣、雄才大略的君主，将是他的父亲？而那位史上称颂的贤德仁厚的马皇后，是他的母亲？
巨大的荒谬感和恐惧感攫住了他。作为一个熟知明初历史，尤其是洪武朝堂腥风血雨的现代人，他太清楚这个身份意味着何等荣耀，又何等危险！胡惟庸案、蓝玉案、空印案……一桩桩，一件件，未来将是尸山血海！而皇子身份，在这漩涡中心，要么成为执刀者，要么成为刀下鬼！
尤其是，他这位“五皇子”，历史上虽以编着《救荒本草》留名，但亦曾被贬谪，历经起伏。更重要的是，他深知眼前这位温柔注视他的大哥朱标，未来的懿文太子，将会早逝！那将是引爆一切灾难的导火索！
一股寒意从灵魂深处冒出，远比前世心脏停跳时更冷。
他本能地想要挣扎，想要逃离这令人窒息的命运。
就在这时，马皇后伸过手，轻轻将他从朱元璋略显僵硬的怀抱中接了回来。温暖的怀抱驱散了部分寒意，她哼着柔和的小调，手指抚过他皱巴巴的额头。
“瞧这小眉头皱的，像个小老头似的……莫怕，莫怕，爹娘都在呢。”她的笑容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却无比真挚，“从今往后，娘护着你。”
“护着他？”朱元璋在一旁坐下，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调侃，“咱看这小子眼神清亮，不像个安分的。妹子你可别把他惯成个纨绔子弟。”
“我的儿子，我心里有数。”马皇后笑着斜睨了丈夫一眼，将婴儿搂得更紧了些，“只要他平安喜乐，做个逍遥王爷，有什么不好？”
朱元璋哼了一声，未置可否，但那目光再次扫过婴儿时，深处的审视似乎又加深了一分。
逍遥王爷？ 在朱元璋的朝堂上，真有逍遥可言吗？
如今的朱橚，停止了无意义的啼哭。在母亲温暖的怀抱和父亲审视的目光中，巨大的危机感与一丝微弱的、对这份陌生亲情的贪恋交织。
他闭上眼，现代医学知识、历史脉络、帝王的猜忌、母亲的慈爱、未来的血雨腥风……所有信息在脑中疯狂奔涌、重组。
不，我不能只是朱橚。我不能只是一个等待命运审判的皇子。
我要活下去。不仅仅是我，还有待我如珍似宝的娘亲，还有那位仁厚的大哥……
医术可救人，亦可…无声杀人与自保。历史的轨迹，或许能撬动一丝一毫？
雄才的父皇…这深宫…这朝堂…未来的腥风血雨…我需要眼睛，需要耳朵，需要一双在暗夜中也能撕破迷雾、守护珍视之物的利爪！
婴儿小小的拳头，在襁褓中无声地攥紧。
无人知晓，在这洪武初年，金陵深宫的一座温暖殿宇内，一个来自未来的灵魂，在帝后看似寻常的闲话家常中，于心底最深处，埋下了一颗名为“夜枭”的种子。
它将在未来的无数个暗夜里，悄然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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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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