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露四年正月初六,洛阳城还裹在残冬的厚雪里。
嘉福殿的十二扇鎏金门全部敞开,殿内十六座青铜蟠螭熏炉烧得太旺,沉香木的气味混着炭火的热浪,蒸得人额角发粘。曹髦坐在九阶之上的髹金御座,那身黑底赤纹的十二章纹衮服重得像铁甲。他数着丹墀下跪拜的官员——第三排左起第七个,谒者仆射王业,袍角沾了雪泥;第五排正中,散骑常侍王沈,腰间的银鱼袋在殿门透进的光里反着冷光。
太常王肃出列时,象牙笏板在手中转了个细微的角度。
“臣启奏陛下。”王肃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有种刻意打磨过的圆润,“自去岁腊月以来,祥瑞频现。顿丘、冠军、阳夏三地井中,先后有青龙隐现。及至正月初三,宁陵县民清晨汲水,见井中有黄光浮动,细观之,乃双龙交缠,鳞甲灿然,历时半刻方隐。”
殿中响起一片压低了的赞叹。曹髦看见王肃的嘴角微微上扬。
“《易》曰:‘见龙在田,德施普也。’今龙现于井,井者,幽潜之地,黄者,中央正色。”王肃提高了声调,“此乃潜龙得位、圣德升闻之兆!昔文王有赤雀衔书,光武有白水真人,今大魏得此祥瑞,正应晋公辅弼之功,上感天心,下安黎庶……”
“王常侍说得是!”贾充几乎在王肃话音落下的同时踏出半步,紫袍下摆带起一阵风,“淮南初定,祥瑞即至,此非人力,实乃天授!臣请旨,当于洛阳南郊设坛祭天,彰此殊荣,以慰天下。”
“臣附议。”
“臣等附议。”
曹髦的手指在御座扶手的螭首上收紧。那螭首是玉雕的,棱角硌着掌心。他看向武官队列最前端——司马昭垂首而立,深紫色九章纹朝服熨帖得没有一丝褶皱,通天冠的垂旒遮住了眉眼。姿态恭谨得像个雕塑。
“陛下。”司马昭终于开口,声音平稳如古井,“祥瑞现世,乃陛下盛德感召,臣何功之有?贾护军此言,实令臣惶恐。”
又是这一套。曹髦心里冷笑。去岁加九锡时,也是这般“三辞三让”,演足了戏码,最后还不是照单全收?如今连龙都要从井里爬出来为他背书了。
他目光扫过殿中。太尉王祥闭着眼,花白的须眉在熏炉的热气里微微颤动,不知是睡是醒。司徒郑冲盯着自己笏板上的纹路,仿佛那上面刻着治国良策。司空荀顗则轻轻点头,幅度小得几乎看不见。
这三个老臣的沉默,在满殿喧嚷中筑起一堵无形的墙。
“众卿。”曹髦开口,声音比自己预想的要平静,“龙现于井,确是异象。然《左传》有云:‘国之将兴,听于民;将亡,听于神。’祥瑞之事,可记于史册,祭天设坛,未免劳民。今岁春耕在即,不若省此浮费,以实仓廪。”
殿内安静了一瞬。
王肃脸上的笑容僵了僵。贾充眉头微皱,侧目瞥向司马昭。司马昭依然垂首,但曹髦看见他垂在身侧的手,拇指轻轻摩挲着食指的关节——那是他思考时惯有的小动作。
“陛下仁德,体恤民生,臣等感佩。”司马昭抬起头,垂旒后的目光看不真切,“然天示祥瑞,若不敬谢,恐失天道。臣以为,可减其仪,于南郊设香案告天,不兴土木,不劳民力,如此两全。”
话说得滴水不漏。减其仪,却还是要祭。皇帝若再反对,便成了“不敬天道”。
曹髦感到那身衮服越来越重,重得他要喘不过气。殿内炭火的气味混着百官身上传来的各种熏香,凝成一种令人作呕的甜腻。他盯着司马昭,半晌,从齿缝里挤出四个字:
“依卿所奏。”
退朝的钟磬声在殿梁间回荡。曹髦起身时,腰间新换的玉带——昨日司马昭刚命尚方局“进献”的,镶着十二块和田白玉——狠狠硌在肋骨上。他脚步顿了顿,扶住内侍递来的手臂,一步一步走下丹墀。
穿过殿后长廊时,雪光从窗棂间刺进来。曹髦忽然停下。
“都退下。”
“陛下……”中常侍焦伯欲言又止。
“退下。”
宫人如潮水般退去,只剩焦伯一人垂手立在三步外。曹髦走到廊边,推开一扇窗。寒风卷着雪沫扑在脸上,冰冷刺骨。远处宫墙的鸱吻在灰白的天幕下显出黑沉的轮廓。
他解下那条玉带。
带扣是黄金嵌玛瑙的,雕着螭龙纹。司马昭送的每样东西,都少不了龙。曹髦握紧玉带,手臂扬起,猛地掷出窗外。
玉带划过一道弧线,砸在廊下未扫净的雪地上。金扣撞击冰面的声音清脆,又沉闷。一块白玉崩裂,溅起细碎的雪粒。
焦伯扑到窗边,脸色煞白:“陛下!这、这……”
“捡它作甚?”曹髦的声音在风里发颤,“这宫里的东西,哪样真正是朕的?哪样不是他司马昭施舍的囚笼?”
“陛下慎言!”焦伯急急回头张望,长廊空寂,唯有风声呜咽。他压低声音,眼里有浑浊的泪光,“老奴……老奴是武皇帝时就入宫的旧人。明皇帝在时,宫中尚有法度,臣子尚知敬畏。可如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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