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伙儿什么都没看见,以为里城女人说胡话。奶奶说:“那么高一垛羊草,都冒尖了。”边外人仍看不见,看见了也不信。就算南碱沟没有狼,里城人再能干,一早上也打不了冒尖一垛羊草。“老酒糟”急了:“人命关天,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晚了连骨头渣子都没了!”奶奶说:“几条狼吃不了我男人。”“老酒糟”暴跳如雷:“抢不回你男人骨殖,你连灵都守不上!”奶奶说:“守不上灵我就守一辈子寡。”“老酒糟”安排人,在张老万坟旁边,给里城人打夼子,准备影葬。奶奶心领神会,董希录把羊草垛出高高的尖顶,让她看了放心。
里城老家大树林子里树叶再多,没有一片一模一样。边外大草甸子上的羊草再多,也没有一根相同。世上的人再多长的再像,也没有一模一样的人。
羊草年年长年年烂,人一茬茬生一茬茬死,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不知不觉,爷爷把“小盆子”割成一座盆地。一冬天把羊草割完,让铜钱铺满南碱沟,他才能站稳脚跟。他眼睛只盯着羊草,耳朵里只有大钐刀的“刷刷”声。
四外羊草丛中,毛茸茸的狼脑袋不断麇集。死到临头,爷爷还在大做发财美梦。群狼既服从狼王,又在打自己的小算盘。眼前这个打羊草的人类,很快会被某条同伙咬断喉咙。它们关注的不是能不能咬死这个人,而是能不能吃到嘴里一块肉。当年“大鲫瓜鱼”被它们撕零碎,为争一口肉,许有的狼辈做了同伙的牙下之鬼。人类无法解决的难题是僧多粥少,群狼无法解决的难题是狼多肉少。几条狼刚想扑上去,那人类用奇怪口音骂了句“妈拉个巴子”,又是阴谋。
让狼克制食欲,除非摘掉它们的胃肠和牙齿。守着一个活物,它们从来没等待这么长久。它们困倦而劳累,愤怒又无奈。群狼纳闷,多少年没人敢来打羊草,他一个人敢来,必定来者不善。有的狼打着长长的哈欠,泪珠冻成冰珠。有的狼伸出舌头,精心舔掉鼻翼上的冰溜子。有的狼绷紧神经,一直盯着这个人类的一举一动。有的狼想走开,又怕同伙独吞美味。有的狼不时抬头偷看那人类一眼,又闭上眼睛垂下脑袋。有的狼前腿伏地撅起尾巴,嘴巴杵地判断事态发展。在草丛中窝成一圈的狼,用毛茸茸的大尾巴围住脑袋,旋着双耳捕捉声音。
骄横自负的狼王,从没见过不把狼放在眼里的人类。在它眼里,下套子挖陷阱、荷枪实弹的猎人不可怕,不把狼当狼的人才可怕。太阳一脸焦黄,是个早睡晚起、奸懒馋滑的大烟鬼。群狼也像犯了烟瘾,站起蹲下又起来,不住转着圈子。爷爷的大钐刀快削到狼脑袋,这才发现羊草丛中,密密麻麻的狼像盐场东北海“拔蛏”,南海底退潮后滩涂上的河蟹,一只挨一只一眼望不到边。除非他腾空驾云,否则插翅难逃。他把大钐刀抡成风火轮,也杀不光这么多狼。
南碱沟是群狼老家,已经在这里生存繁衍了成百上千年。自从来了张老万,狼房被拆,群狼和人类势不两立,有人无狼有狼无人。群狼攻击人类的武器很简单,一是贪婪二是恐吓,三是尖利的牙齿。在它们面前,人类有的外强中干,有的胆战心惊。有的魂飞魄散成了一滩烂泥,拼命逃跑的人类死的更快更惨。
张老万不会狼语,也无法与狼神通。他对付群狼的办法和诀窍,就是不怕。
他死后,南碱沟里再没来过不怕狼的人类。群狼观察判断,不知眼前这个人类是不是真的不怕狼。他故作镇静掩盖内心恐慌,还是引诱它们上他的圈套。爷爷想,虱子多了不咬人,债多了不压人。咱们井水不犯河水,谁都别膈应谁。
群狼一点点往后挪,躲避“刷”“刷”横扫到眼前的大钐刀。前面的狼往后挪动,后面的狼再往后挪动,羊草不断向四外扩展。高大精壮、铁青色的狼王不时竖起后腿,两只前爪耷拉在胸前站直身子,伸长脖颈向更远处观察。
爷爷轻蔑地笑了,狼也是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不搭理它们好成。大草甸子这么大,你们为什么非得往南碱沟里面挤?有这群畜生做伴还不闷,好赖都是喘气的。南碱沟的气氛由沉寂紧张变的活泛宁和,狎昵诡谲不可琢磨。
爷爷像唤狗一样唤这些畜生,趁工夫喘口气歇一歇。他伸出一只满是老茧的大手,以为狼能和狗一样,摇着尾巴凑上来。群狼没挪地方,相互看了看。
爷爷对眼前的狼说:“你们连狗都不如,狗还知道看家望门,好狗护三邻。你们除了吃人使坏水,还能干点什么好事?你们吃我看看?我一顿大钐刀削死你们这些臭鳖羔子下的!妈拉个巴子!”他让大钐刀多含些草,削前面的狼爪子,狼直蹦高,往后面退了又退。前面的狼踩到后面同类的脑袋上,给他让出更宽敞的地方。爷爷把复杂的东西看的简单,群狼把简单的东西看的复杂。
群狼不是软弱可欺,而是太奸诈狡猾。它们是一群学生,鸭子听雷般听先生讲课。爷爷从心里不怕群狼,群狼却从心里害怕这个人类,双方用诚实欺骗着诚实。爷爷的大钐刀接近哪条狼,哪条狼怏怏地站起来,给他挪着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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