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霖庭的哭声,先把老婆招来。老婆知道钱丢了,比丈夫让狼吃了胡子杀了大烟泡呛死冻死还难受,也放声大哭。两口子的哭声把全屯人招来,都谴责瘸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老酒糟”也没招,和里城人商量怎么办合适。里城人要是不依不饶,“土埋子”准备带孩子要饭、丈夫拉胡琴唱曲儿还债。
“老酒糟”没等挪步,爷爷和奶奶来了。季霖庭和“土埋子”二话不说,跪地磕头。爷爷奶奶把两人拉起来,爷爷说 :“丢这俩钱还值得这样?命没丢比什么都强。”奶奶往车上看了一眼:“车上是什么?”左金堂从雪下面扯出一个沉甸甸的亚麻袋子,里面装着烧的焦黑的大铜子儿!“老酒糟”说季霖庭闹妖,他赌咒发誓,要去大林家店对证。大伙儿看他不像撒谎,都说火神爷一把大火烧了里城人辛辛苦苦打的羊草,对不住,让小偷把钱送回来了。钱在车上,为什么大车店里那么多人、季霖庭和屯里人都没看见,只有里城家的女人看见了?
原来,瘸子在院子大哭时,面瓜脸躲进屋里。大伙儿没找到钱,跪在院子里起誓诅咒。搁板上“哗啦”一声,上面供奉一樽三头六臂的火神真君,照面瓜脸脑袋就是一剑,抽的他眼冒金星。面瓜脸以为自己心虚看花眼,一摸脑袋没有伤口,却沾了满手血。他知道自己丧良心了,害怕了,朝火神真君磕了三个头,把血擦干净戴上帽子。他把炕洞子里烧的焦黑的铜钱扒拉出来,装进一只亚麻袋子,趁大伙儿起完誓回屋时偷偷出去,把钱口袋放到车上,盖上一层雪。
眼看到了阳春三月,天气仍不回暖。今年里城老家“春脖子”短,已经趟完春垅,边外人还在炕头上猫冬。爷爷身上掉光的伤痂像蛇褪皮,长出一层嫩肉,被衣裳磨的又疼又痒。奶奶用草灰水泡大铜钱,好不容易洗净一层烟灰。
爷爷赶爬犁到大林家店买回犁铧、耙子、锄头、扒子等农具。那把老镢头扔在小西山,他到铁匠铺,打了一把一模一样的老镢头。他买了苞米、高粱、大豆、谷子、糜子、芸豆、豌豆、绿豆、黄瓜、辣椒、茄子、甜瓜、香瓜、菇茑种子,置办犁杖、扁担、粪滤子各种农具,和置办年货一样,拉回满满一大车。
爷爷和奶奶三更天醒来,四更天起来。五更天,爷爷吃完饭,摸黑出去拣粪、采点。老家是“南跑北奔,不如在家拾草拣粪”,边外没有散放的牲口无粪可拣。抹了笼头的马,不是跑到大草甸子入群做“飞马”,再是被狼吃了。
老家是“盖房子置地,日子美气。”边外地多人少,没人争没人抢。老家是“贪大黑起大早,又有粮来又有草”。边外大草甸子遍地是草,年年长年年烂,只收庄稼不收秸秆,任其烂在地里。老家是“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精工细做,不如懒汉子上粪。”“立夏到小满,种什么都不晚。”“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边外每年四月化冻,秋天顶着雪打场。黑土地一脚能踩出油,种庄稼不上粪也年年大丰收,土豆不退化不用买土豆种,直接栽到地里。如果不闹日本鬼子、胡子和群狼,边外人稍微勤快点儿,不用为吃粮和烧草发愁。
小西山老家还说,“好钱不买河边地,好汉不娶活人妻。”虽然边外到处都是可耕之田,也得选个好地角开垦。里城老家规矩,有的在边外有用、有的没有还起反作用。只有一条规矩在边里边外都有用,就是“勤劳”。
季霖庭说,屯西有座大水泡子叫老鱼坑,旁边有一棵老榆树,是块宝地。
传说很早以前,大草甸子是一座大水泡子。哪朝哪代逢上百年大旱,水干见底,逐渐形成了大草甸子。比大草甸子还低的地方,变成一座座水泡子。
传说老鱼坑里,有一条千年的老鱼精。天旱时,老鱼精驮着水泡子到双阳河灌满水回来,天涝时驮着水泡子去双阳河,把水倒干了再回来。下九九八十一天大雨,老鱼坑不满,大旱三年,老鱼坑不干。大草甸子和小西山的老榆树,都是精气,还能藏猫猫,有时候隔老远就能看见,有时候撞到树上也看不见。
季霖庭带爷爷在屯西转了半头晌,没看见老榆树也没找到老鱼坑。爷爷要是找到老榆树,在上面刻下记号在坑边开垦土地,牢牢地栓住它。边外人拉车拉犁、推磨轧碾子都用马,不分大牲口小牲口。里城老家拉车拉犁用牛和骡子,叫大牲口,拉磨推碾子打场拉磙子等,都是毛驴的活儿,叫二牲口。
“立春阳气暖,春分地皮干。”立春那天拂晓,爷爷扛了铁锹,到屯边试着挖地,仍冻的和石头一样瓷实。每年春分,他已经挪完地角石。“惊蛰乌鸦叫,谷雨种大田。”惊蛰那天,爷爷围着屯子走了一圈,节气慢腾腾地跟在身后。
东方天际生了冻疮开始返冻,只冒黄水不愈合。太阳更是鼓不出头的闷头疖子,都什么时候了还不出脓不出血。眼看到了“谷雨种大田”的节气,爷爷连半垅地都没开,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种上地,更别说出苗拔苗趟春垅了。
到南碱沟打羊草,还得等到冬天。“街上走着风流女,柜里锁着养汉精。”边外的冬天是卖弄风骚的风流女子,春天是锁在柜子里的养汉精。冬天也好春天也罢,都不是好东西。猫冬的边外人是窝在洞里的豆鼠子。妈拉个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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