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盛夏的大草甸子花红草绿。夜幕降临,只剩下寂静无声。
深不可测的老鱼坑里,一道黑森森的暗影在水底移来移去。老榆树下面马架窝棚里,十四岁的父亲蜷缩在草铺上。水边草丛中,癞蛤蟆壮起胆子,“啊啊”“哇哇”大叫。胆战心惊的父亲,把耳朵从蓑草上拿下来。他后悔死了!别告诉爹看见大榆树多好,爹没在树上刨出雪白嵌茬,老榆树和老鱼坑仍深藏不露。
爹不在这里开地,他也不能来这里住窝棚。他宁肯让老鱼精把他背进双阳河,也不让狼钻进来把他吃了。他闭上眼睛刚迷糊,癞蛤蟆像被掐住脖子,叫声戛然而止。他头皮“刷”地发乍,脑袋“轰”地一声,浑身又起了层鸡皮疙瘩。
他悄悄坐起来,脑袋贴近蓑草,透过缝隙往外看。漆黑的大草甸子上,又出现一片片绿莹莹的阴光。悬浮在空中一群群不定点的光亮,才是萤火虫。
一对对躲躲闪闪的光亮,是狼眼睛。绿光时亮时暗,癞蛤蟆叫叫停停。大概老榆树辟邪,狼才不敢靠近。爹总以为他的那把大火,把南碱沟群狼烧绝了种,从此后大草甸子上太平无事。季霖庭说,大草甸子是一座大狼窝,羊草是一张大狼皮。只要南碱沟里的羊草不断茬,里面的小狼就会一窝窝长大。
头几天晚上,父亲和季东绪去大草甸子袭击丹顶鹤,他两只眼睛突然闪出莹莹绿光,像狼那样“呜——”地长长叫了一声,差点把他吓背了气。
季东绪事先捉住两只萤火虫,用唾沫沾在眼眉上,装狼吓唬他。季东绪鼻子不通气,学狼叫难分真假。狼叫声此起彼伏,要是季东绪装狼叫吓唬他多好。
季东绪只能模仿一条狼叫,不会模仿一群狼叫。半夜三更,没人敢一个人来到大草甸子上,这绝不是季东旭。狼一离开,癞蛤蟆又叫起来。父亲是一锅烧开的豆浆,窝棚是豆腐包,他的胆汁不断被过滤出去,只剩下一包豆腐渣。他把狼想像成一群群柱着拐棍的老头和老太太、小姑娘小小子、黄羊和狍子。
父亲刚迷糊,窝棚里“呜”地一声狼叫,他的魂被吓掉,脱离躯壳。
化冻之后,爷爷在后面扶犁,父亲在前面牵套,没晌没夜在老鱼坑周围开地。爷爷踩在黑油油的土地,像踩在一个个装满粮食的麻袋上。他第一次在黑土地上种庄稼,产生了一个奇怪念头:秋天用粮食填满老鱼坑。他本想兑现自己诺言,送儿子到大营子念书,又怕把儿子供成瞎董万空那样的废物。他无意间看见父亲嘴唇生了一圈黑绒毛,胳膊隆起腱子肉,改变了主意。儿子再差,也顶上一个小半拉子长工。他三缄其口,闭口不谈送儿子念书的事儿。
间完苞米苗,爷爷在老鱼坑老榆树下搭了座窝棚,让父亲看苞米。边外人不是里城人,没人偷苞米。再说大草甸子的夜晚是狼的天下,没人敢出门。
奶奶说:“儿子有爹有妈有家,去野外住窝棚就是当飞马。”爷爷说:“窝棚再不好,也比在大草甸子住露天地强。”奶奶说:“边外不是里城家,你白给苞米都没人拿。”爷爷强词夺理:“我十四岁当把头管二十个人,帮爹妈养家,儿子也十四岁,横草不拿竖草不动。现在让他住窝棚,将来才不住露天地。”
奶奶说:“要住你住,你住一晚上我看看?”爷爷说:“他住窝棚,才能琢磨怎么种地、怎么攒钱盖房子、怎么养家糊口。我让他住窝棚就不错了,还没把他撵到南碱沟里住狼窝呢。”奶奶哭了:“哪有你这样的爹,把自己儿子推进火坑,抱自己孩子下枯井。怎么从狼口里活命,你几天工夫忘的干干净净。”
爷爷说:“怕这个怕那个,葫芦头里养家雀,越养越筋筋。”奶奶说:“孩子整天见不到人,变傻怎么办?”爷爷说:“边外人火上房不知道着急,变傻也比变成边外人强。”奶奶说:“常栓的牲口抹笼头,你栓住儿子的人栓不住他的心。”爷爷说:“秋后让他成亲,用媳妇栓住他,死心塌地种庄稼。”
奶奶说:“儿子是长腿的,他跑了你上哪儿撵?”爷爷说:“说明他有志气,我就是半夜三更跑到王家崴子。”奶奶说:“你说儿子当长工都不行,更当不上把头和管家。”爷爷说:“你说他能当县太爷。”奶奶说:“有你样的爹,他也当不上县太爷。”爷爷沮丧地说:“唉,儿子这辈子算白瞎了。”
奶奶说:“宁肯白瞎,也不让他住窝棚喂狼。”
父亲以为爷爷让他住窝棚,是练练他的胆,爹藏在窝棚旁边和他做伴。他不敢不来,胆战心惊一点点地往下捱。他没把爹等来,倒把狼等来了。
外面草棵子“窸窸窣窣”响,一片影子飘过来。一群狼轻巧地跃过壕沟,杂乱的喘息声和缕缕腥膻味儿,顺蓑草缝隙透进窝棚。父亲一身鸡皮疙瘩,变成一片片小米粒滚落下来。他头皮一阵发乍,头发成了严寒中的榆树枝,“刷刷”地断下来。他的心一点点收紧,像一双大手攥着豆腐包。蓑草被一只爪子扒开,伸进一颗毛茸茸的脑袋。一对绿莹莹的眼睛,伞灯一样照亮窝棚。花脸狼会“缩骨”,能从窗缝和猫洞子,甚至墙缝里钻进屋里。一条花脸狼进到窝棚里,一双眼睛是戴在头上的两盏绿灯笼。它仿佛没看见草铺上躺个大活人,仔细揣摩每根草刺。当它确认没有埋伏和暗器,跳上草铺,对着父亲的脸凝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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