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把锄头挂在老榆树树杈上,自言自语说:“挂锄了。”锄头悬起来,父亲的心也悬起来。果然,爷爷下到坑边,把浸在水里的蓑草捆和柞木杆子捞上来,摊在太阳底下晾晒。蓑草沥水,柞木杆子泡不透,很快被毒太阳晒干。
爷爷靠着老榆树重新搭建窝棚,在里面搭吊铺,下再大的雨也泡不着。父亲的心一下滑出胸口,“扑通”一声掉进老鱼坑,忽忽悠悠沉下水底。
老鱼坑变成陷阱,四外庄稼是牢笼。父亲是爷爷的水中鱼笼中鸟,更是永远的长工。他出尽力流尽汗,哪怕把自己剁碎当肥料,打下粮食在大草甸子上铺成西沙岗子堆成西山砬子,爷爷也不会满足。马架子窝棚不但是“锁驴”橛子和缰绳,也是爷爷给父亲设置的死牢。在父亲眼里,爷爷是一条成精的花脸狼。
爷爷搭好窝棚,把树杈上的锄头摘下来,说:“挂完锄,你晚上还得来看庄稼。”父亲不想活了,被水淹死也比让花脸狼吃了强。他要以死抗争,让爹改变主意。让他晚上来住窝棚,他就跳坑,让爹白发人送黑发人,后悔一辈子。
父亲的行动暗号,是老榆树阴影下面那丛芦苇。太阳什么时候照到芦苇,他什么时候跳坑。太阳一点点临近头顶,老榆树的树荫不断游移,那片芦苇一点点向阳光下面延伸,惊心动魄的时刻一点点迫近。父亲看见手脖子上系的五彩线,想起今天是端午节,他还没吃粽子和鸡蛋。去年的今天在小西山,瞎董万空在沙岗子上,给他和一帮孩子讲端午节的来历。古代诗人屈原主张彰明法度,举贤授能,东联齐国,西抗强秦,被反动贵族施以谗言而去职。屈原无法挽救楚国的危亡,又深感政治理想无法实现,才投江而死。屈原投江,不但千古留名,也留下好吃的粽子。他要是投坑而死,只多了个吓唬人的故事,没人敢来这里。
他拄着锄头站着就算歇着了,就算过了端午节。爷爷不让他坐,他得一直站着。里城家海边的夏天,再热也有一丝凉风。大草甸子的夏天干热没有一丝风。那片芦苇一点点被阳光照亮,提示他该跳坑了,心开始“砰砰”狂跳。
爷爷用蓑草编了道窝棚门,用草绳绑牢之后,坐在一丛茂密的蒿子上。蒿子向四外倒伏,成了大蒲团。他一条腿蜷曲一条腿伸平,目光顺着地垅往前看。地垅像安了烽火轮,一路呼啸滑向天边。一望无际的大草甸子变成一望无际的南碱沟、沙岗后,羊草码子和粮仓。爷爷没让父亲歇着,也没说回家吃鸡蛋粽子,哼着小曲。曲调来自《大帅练兵歌》,东家儿子在东北军当军官,回家时唱过。
银子白来金呀么金子黄,
苞米谷子装呀么装满仓。
蓑草窝棚多呀么多宽敞,
福子睡觉别呀么别怕狼。
眼睛一睁天呀么天就亮,
放下锄头挑呀么挑粪筐。
再开土地三呀么三千垧,
磕完响头烧呀么烧高香!
爷爷现编现唱有模有样,季霖庭也不过如此。父亲听了没吓死!爹不但让他睡窝棚,还得再开三千垧土地,不被狼吃了也得活活累死,不投坑也得投了。那片芦苇已被太阳晒蔫,和他一样耷拉着头。再不跳坑,他得像芦苇一样扎下根。父亲决定向爷爷提出,自己不住窝棚,爷爷非让他住窝棚不可,他再跳。
父亲下了老大决心,说:“爹,我晚上不来住窝棚。”仿佛儿子不该在住家里,爷爷问:“不住窝棚你住哪儿?”父亲说:“我去大营子念书。”爷爷说:“你在永宁城念书都没出息人,到大营子念书就出息人了?”父亲说:“我念书当县太爷,把全家接到县衙门,让你和妈享福。”爷爷笑着打量父亲:“要是蝲蝲蛄和癞蛤蟆说能当上县太爷,我信,你说念完书能当县太爷,我不信。”
父亲被激怒,头一次顶撞,大声说:“我就是睡猪圈,也不来睡窝棚!”爷爷说:“猪圈也不让你睡!”父亲大声问:“你让我睡哪儿?”爷爷拍倒一丛蒿草:“窝棚!”父亲说:“我让狼吃了怎么办?”爷爷决绝地说:“狼专门吃秦桧不吃岳飞,狼只吃窝囊废!”父亲彻底绝望,“扑通”一声一头扎进老鱼坑。透过厚厚的水层,父亲看见爷爷变成了花脸狼,一动不动地站在坑边。
不知过了多久,父亲觉得自己还活着。正午的阳光柔和地渗到水下,坑底并不黑暗。父亲被镶嵌在一只巨大的眼泡里,是一条蛰伏在玻璃罐子里的鱼。
他紧紧抓住旁边钻出来的一截树根,不让身子浮上去。不管做只癞蛤蟆还是泥鳅,都比做人强。水底下没有吃他的花脸狼,没有逼他睡窝棚的爹。
他并没觉得憋闷,能憋到什么时候是什么时候。坑上面有人跳进坑里,没沉下水底又浮上去。有人扎到水底,双手乱摸一气冒出一串串气泡,被上面的绳子拽上去。一根长长的杆子上绑着铁钩子,从上面颤颤巍巍伸到水底,无力地搅动、点拨。有几下,杆子伸到父亲头顶,铁钩子无力地从身边划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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