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和许多战争亲历者和幸存者一样,活下来就是最大的满足和幸运。每当他想起牺牲的战友,任何事情都想得开。他们的性命也是敌人给的,只有敌人不断地死,他们才能一直活着。由于家庭原因屡遭挫折,父亲仍坚守在见习特派员的岗位上。他恪尽职守尽职尽责,积极要求进步,争取重新转正。
在我的童年记忆里,父亲骑大马挎匣子枪,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连老天爷都对他无可奈何。我小时候,只喜欢枪这一种玩具,并且是真枪实弹。
每天下午,我都搬了小板凳,一动不动地坐在街上等候。当“得得”的马蹄声从屯边传来,我欢呼着跳起来,迎了上去。马背上的父亲俯下身,一把抓住我举过头顶,打马跑了一圈,才把我放到他怀里。他摘下匣子枪挎在我脖子上,调转马头出了屯子,在大草甸子上狂奔。在马背上,我和坐在炕上一样安稳,只有大草甸子在剧烈颠簸。我两只手握着匣子枪,举不动也扣不动扳机。
黄昏,大草甸子被落日余晖涂了一层金。
不知道此时的父亲,是想起了落日前的太阳岛,还是家乡落日前橘黄色的老李大河。更不知道他想没想起几年前,在这里被爷爷用老洋炮一枪轰下马的情景。一群狍子被惊起,狂奔而去。父亲策马在后面追赶,把着我的手举起匣子枪。
枪响后,一只狍子一头栽倒,四蹄朝天蹬了几下,一动不动。父亲从马背上探下身子,抓起狍子,用皮绳挽了几下栓在马鞍子上。我要自己骑在马脖子上,父亲把我放上去。马一颠我掉了下去。大草甸子的羊草又密又厚,摔不坏。
再往后,父亲把我装进网兜,栓在马鞍子上。爷爷奶奶看这办法好,全家到地里干活,不用狗毛绳子栓着,把我装进网兜里面,挂在房梁上。
我一天天长大,终于能扣动匣子枪扳机,父亲经常带我大草甸子上打枪。我开枪上了瘾,拿了匣子枪就想放。父亲给我做木头枪,买纸炮枪,缴获土匪的土造手枪、报废的匣子枪等,我都不要,只要装子弹能打死人的真枪。
每当父亲回家,赶紧把枪藏起来,不让我看见。
那天,他藏在炕梢小柜下面的匣子枪被我找到,将枪口顶住炕沿双手将子弹上膛。父亲正在院子里和爷爷铡草,听见屋里声音不对劲,赶紧往屋里跑。
连续枪响,枪烟弥漫,五发子弹一发没剩,墙皮在炕上地上落了一层。我能独立放枪,和成了人一样,父亲不但没惩罚,还很高兴。父亲收缴一枝小手枪没上缴,给我当玩具,怕伤人没配子弹。虽然是空枪但是真枪,我照样喜欢。
快过年了,父亲给了我一发子弹,说除了人和马,打什么都行。
除夕那天下大雪,老邢家大白狗突然发疯,见人咬人见牲口咬牲口。家里大黄狗和大白狗在院子里撕咬,鲜血淋漓。我光着脚下地,打开外屋门,从门缝里瞄准大白狗开枪。枪声像放小鞭,杀伤力小。大白狗中弹,在雪地上打了个滚,挣扎几下又跳起来。爷爷奶奶去张老万坟请神,家里只有我和妈妈、姐姐。
大白狗朝屋子里扑来,妈妈赶紧用顶门杠把门顶上。
父亲骑马回来,疯狗窝头扑过去,被父亲拔枪击毙,翻滚几下不动了。几个孩子用绳子把死狗拖走,雪地上的几道血印,像几条长长的红绸布。
有人告到区里,说董云程教儿子开枪打人。
父亲写了份情况说明,把枪交上去,答应给我换把好枪。没几天,父亲给了我一支三把匣子枪,比自己用的那把都新。他嘱咐我偷着玩,别让人看见。
爷爷奶奶用钱往下哄枪,我死活不给,白天抱着晚上搂着。妈妈说父亲不该这样惯孩子,父亲说不玩枪的男人,白活一世。我四岁拥有自己的武器。
妈妈心里闷了,就和我说话,说:“你还有个小哥哥,叫董太淘。”我问:“小哥哥在哪儿,我怎么没看见?”妈妈说:“在西面大草甸子上。”我问:“小哥哥为什么不回家?”妈妈说:“小哥哥住在地底下,回不了家了。”我问:“妈妈,我什么时候能看见小哥哥?”妈妈说:“等太阳快落下的时候。”
从此后,每天当太阳快要落下的时候,我都站在街门口,眺望西边的大草甸子。乍开始,我被太阳晃的什么看不清。等我能看清了,太阳也落下去了。
终于有一天,在太阳落下去的一瞬间,从羊草里面站起个小孩。他先是往家里这边看,接着朝我猛跑过来。那小孩跑啊跑一直跑到街上,站在我面前。
我们俩先是对望,谁都不说话。
小哥哥一把将我抱起来,说:“弟弟,我可看见你了。”我说:“哥哥,咱们回家吧……”妈妈开门出来,喊:“小小子,回家吃饭!”
小哥哥顿时不见了。他带起的风抚在我脸上,麻酥酥的痒酥酥的。妈妈问:“你刚才和谁说话?”我说:“小哥哥。他跑到街门口,刚把我抱起来,你一喊把他吓跑了。”妈妈没说话,眼泪不是落下来而是泼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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