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近邻是郝振东家,我们叫他大爷。
大爷不到四十岁,罗圈腿鸡胸脯,浑身紧紧绷绷,小棘皮脸上生满浓密的络腮胡子,像一只成了精的海耗子。他见了人灿然一笑,满脸皱纹密密匝匝。
陌生人看不出他的真实年龄,说八十岁都有人相信。
大庆油田的王进喜恨不得一拳头砸出一口油井,把“贫油落后”的帽子甩到太平洋。和王进喜同龄的郝振东大爷挑小挑卖虾皮,也恨不能一下子挑回一座金山,把贫穷帽子扔到西北海老石礁。王进喜跳进泥浆池里,用身体搅拌泥浆制服井喷的壮举,几年后才能发生。郝振东大爷已经在南洪子跋涉好几年烂泥,每天往返两趟百十里地,到西南海车家河子,挑虾皮倒买倒卖。
别人卖虾皮,经过老李大河让花支笼子浸透水,冒充湿漉漉的“拉锅沿”,到集上多卖一倍钱。郝振东挑回货真价实的“拉锅沿”,不赔钱就算挣钱。
别人一天挑一趟虾皮累的爬不起炕,郝振东一天挑两趟虾皮还浇半宿芸豆。在王进喜被誉为“铁人”称号之前,他被大伙儿叫了几年“小铁人”。
别人卖虾皮挣了钱,在永宁城下顿馆子。他卖完虾皮饿着肚子回家,让大娘做一大锅萝卜丝子高粱面片汤,老婆孩子都跟着沾光。
大人孩子十口人在小炕桌围了一圈,喝的“劈里扑娄”响。
“小铁人”“吧嗒吧嗒”小嘴说:“淡了。”他把碗里的面片汤,“哗啦”一声倒进饭桌前的大盆里。全家人都把碗里的片汤,“哗啦”“哗啦”倒进大盆里。大娘赶紧下地,抓一大把咸盐,“刷”地撒进大盆,用勺子搅匀。
全家人重新盛面片汤吃饭,除了“劈里扑娄”响,还“劈里啪啦”往地上吐咸盐粒。咸盐粒崩到猫食碗上“当”地一声,崩到铜盆里“嘡”地一声。
只有“小铁人”铁嘴钢牙,“嘎巴嘎巴”嚼咸盐粒,像嚼崩豆。
盛夏时节来到,土豆和芸豆下来了,小西山的好日子也到了。
大娘到街上大园里摘一大筐芸豆,筐梁深深地勒进胳膊弯。她身体向一边倾斜,趔歪歪趔?回家。她把筐里的芸豆倒在片筐里,再到街上园子里,刨回一大筐土豆。她掐完芸豆,用网衣子擦土豆皮,放进大盆像洗衣服一样搓洗。她刷锅烧火,从坛子里舀一勺乳白色猪大油放进锅底,用葱花、盐、大酱爆锅,把芸豆和土豆倒进去,用铲子翻炒半天,再添水、烀饼子、放锅叉、熥地瓜。
她盖上锅盖用抹布将缝隙堵严实,烧火,“呱嗒呱嗒”拉一个小时风匣。
在这个季节里,小西山家家户户的女人们,都按这套程序做同样的饭。妈妈、老奶、老婶也是这样做饭,我独对郝振东家大娘做饭感兴趣。
郝振东的大儿子郝文贵,坐在外屋地小板凳上吃芸豆。梁上燕子“噗叽”一声拉了泡雀粪,准确无误地落在郝文贵拿碗的手腕上,离碗边近在咫尺。他用捏筷子的手一抹,照样大吃芸豆。那天午饭,他足足吃了四大碗芸豆。
郝家的头三个孩子都是闺女,大闺女叫“香子”没镶住,二闺女叫“全挡子”没挡住,三闺女叫“隔子”才隔住,第四胎生了儿子郝文贵,小名叫贵子。
郝文贵比我大四岁,他借我的小人书从来不还,往回要他就打。他有个神秘的黑色小木箱,里面全装着我家小人书,有《陈宫与曹操》《黄菜叶》等。我家《三国演义》扉页上,盖着父亲“董云程”的红色印章,他也借去不还。
郝文贵木讷笨拙,见了人一边用手挠腮帮子,眼睛一边直勾勾地看。他从小干活,十根手指头弯曲,关节粗大,就像写毛笔字顿笔过度。上大楷课时,他拿毛笔是扶犁,运笔是趟地,写字时手直抖。他写的毛笔字勾勾巴巴刺刺巍巍,像砍下一堆堆老枣树虬枝。尤其在字的拐弯处,都鼓起一个大包,仿佛患了大骨节病。他最打怵上大楷课,觉得写毛笔字比干活都累。
校长董太元兼任班级大楷课,对郝文贵的毛笔字大加赞赏,说有筋有骨还有劲。课堂上,校长让他用毛笔蘸饱了墨水,到黑板前演示。
从此后,郝文贵只盼望上大楷课。翻开他的大楷本作业本,每个字下面都画着两个红圈,像每只笼子里的母鸡都下双黄蛋。
郝家四女儿小丫蛋和我同岁,长的也好看,我俩经常在一块儿玩。
有人问小丫蛋:“你长大了给谁当媳妇?”她说:“小小子。”郝振东家大娘和妈妈还半真半假地提过,说给两个孩子定“娃娃亲”。
我们两家处得很好,过年杀猪相互送猪肉血肠烩萝卜片子。
那天在后园,丫蛋的一只金虫螂子被我捏死了,我俩反目为仇。她骂我爷爷外号“大虎”,我骂她爷爷的外号“四瞎子”。
我还给他爹郝振东取了个南辕北辙的外号,叫“郝振西”。那是我平生第一次原创,却捅了马蜂窝,郝家的几个闺女都动口了。妈妈刚好三天没打我,借此机会大过了一次手瘾。她领我到郝家陪礼道歉,两家人又和好如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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