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文章家东院,住着他三叔郝振礼,我们也叫三叔。郝振礼对父母唯命是从,经常趴在东屋炕上,给老妈“四老太太”唱《小八义》“猴子阮英”:
公子进城把头抬,一街两巷好买卖,生药铺对熟药铺,永福昌对长胜斋。公子正走抬头看,人多事众数过来。七八岁玩童骑马,十三大姐抱着孩。明公若问什么马,两腿夹着青竹马。尊声列位闪一闪,小心踏着你们鞋碰着帽子不要紧,怕是撞了你脑袋。又往那边送一目,四人那边打骨牌,出付板登是长对,至尊猴子放下来。打个全探加三倍,大家伙的乐心怀。公子走至那边,看两个老头棋摆开。这个先走当头炮,那个跳马理应该。公子看了多一会,那边走过老头来……
“四老太太”盘腿坐在炕上抽长烟袋,听的津津有味,完全投入进去。郝振礼一个腔调往下唱,一套套唱词拖泥带水,就像在海里面捞海秧菜。我们一句都听不懂,也记不住词,只觉得他的样子好看,声音好听。
那天,郝振礼卡在一句唱词上睡着了就像唱片划伤串了纹路:猴子阮英你是听猴子阮英你是听猴子阮英你是听……我们都记住了这一句唱词,反复唱:猴子阮英你是听猴子阮英你是听猴子阮英你是听……
四老太太在炕沿上用力磕烟袋锅,惊醒郝振礼,拿书逃跑一样出去。
郝振礼结婚时,请的一帮“喇叭班子”挺硬,会唱“葫芦头戏”。鼓乐声中,几个人用手摆弄唐僧、孙悟空、沙和尚、猪八戒木偶,一边咿咿呀呀地唱。
三婶高大肥胖,走路慢慢腾腾不紧不慢,始终抽烟。她手里有活时,用嘴叼着烟。她上厕所也一样,一出门就解裤腰带,慢慢腾腾地挪步,进厕所之前褪下裤子。她自始至终露出脑袋,一边抽烟一边四外看光景,和人打招呼。
她见了人笑容满面,说话不紧不慢,都是四六句:我满口含冰吐不出水,我娘两眼泪汪汪……春争日来夏争时,百事宜早不宜迟……
三婶眼睛不好,一旦犯病视力模糊,被厚厚的眼眵糊住。她神情恍惚,不知道身在何处,是成年人还是小时候。她经常脱得一丝不挂,出门往街门口的大水坑子里面走。三叔又当爹又当妈又得伺候病人,还得到生产队里干活。
三婶听人说,王家崴子麻风病院有个医生叫王成满,治疗眼睛手到病除。 大伙儿告诉她这是假的,王成满在小西山搞过土改,在公社当民政助理。他当年抓捕“巨大牙”有功,但是把小西山耽误了,都为自己家划为地富成份。
后来一打听,土改王成满和神医王成满不是一个人,名字一样。三婶认为都是一个人,让三叔赶了牛车,两头不见日头,送她到麻风病院看眼睛。
王成满毕业于着名医学院,细皮嫩肉相貌儒雅戴一副眼镜。他的一次治疗,就让三婶睁开眼睛,并且一见钟情。三婶逢人就说:“我这辈子能遇见王成满这样的男人,做个女人算没白活一场。”她变得干净利索,一边喂鸡一边哼着小曲。她省下全家一半口粮喂小鸡,每当攒够一大筐鸡蛋,就来回走六、七十里路到麻风病院,送给心上人。王成满死活不收,按价付钱,三婶放下鸡蛋就走。随后,王成满把鸡蛋送到食堂。三婶眼病痊愈,仍定期到麻风病院复查。
郝文章的爷爷外号叫“四瞎子”,尊称“四老爷子”,我们叫四爷。
世世代代的小西山人,常年不洗脚,脚皮也是皮鞋。晚上睡觉上炕之前,双腿跪在炕沿上头朝里,双脚悬空相互摩擦几下就算洗脚,钻进被窝里睡觉。
被褥里和炕上的沙子,都由双脚带上来。每年冬天,爷爷的脚后跟都裂口子,奶奶用针线将老皮缝合。一年里,爷爷只在冬天洗一次脚。奶奶烧了半盆开水,放在炕沿边方凳上,也叫鼓凳。鼓凳是老叔的杰作,刷了一层绿油漆。
爷爷坐在炕沿上,交替着把脚放进开水中,烫的“哦哦”叫唤。爷爷把脚皮泡软,奶奶用剪刀一层层刮下来。盆底下,沉淀着厚厚一层灰垢。
四老爷子从来不洗脚,除了冬天三个季节不穿鞋,一双脚刀枪不入,踩到刺棘子上“嘎巴”“嘎巴”响。灰垢把脚指缝彻底腻死,像生了一双脚蹼。
那一年天旱,爷爷在园子里淘井。大伙儿没拦住,四老爷子自告奋勇,下到井底清淤泥。他一边挖泥一边搓脚灰,将“脚蹼”还原成脚趾头,一双脚缩小一圈。他第二天下地干活,脚上没了一层坚硬外壳,被树杈子扎个大窟窿。
井沿边的菜疯长,都说和四老爷子洗脚有关,后街人都到前街大井挑水吃。过了雨季水位正常,父亲将井淘干逐块石头刷洗,大伙儿这才进园子里挑水。
四老爷子和爷爷是发小,还是老姑舅亲,两家有大事小情都到场。
他经常来我家借东西、问日历、串门说句话。他高门大嗓,声音洪亮。有时候什么事都没有,他站在后门口大喊一声:“希录啊!”转身就走。好不容易哄睡的孩子被吓醒,大哭不止,大人都吓了一跳。院子里的小鸡跑到街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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