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车皮的时候,我不逛街不睡觉不打扑克,去新建库房里面刨土、推土,推一车挣五厘钱。最初的三十多个装卸工,坚持到最后的,除了几个常年“扛小杠”的老装卸工,再是我。那天我装了一夜车皮,白天还在看书。
孙调度进来,朝我伸出大拇指,说:“你这小伙子不简单,将来肯定能当作家。我撵你打你别生气,怕把你累坏了出事故。”我很受鼓舞,勒紧裤腰带,又用饭票兑回一元三角钱,到街上新华书店,买了一本《艳阳天》续集。
一位三十九岁的老装卸工对我大声咆哮:“你连好赖话都听不出来,哪个作家干这个活?我在旧社会当小半拉子都比你强。学校请我作忆苦思甜报告,校长埋怨我说实话没淌眼泪。顿顿大黄饼子管够吃,白菜炖粉条子可劲造,淌眼泪是尿尿吗?喝瓢凉水憋一会儿就泚出来了吗?我说我丧良心,东家对我那么好还偷苞米,校长带头鼓掌喊口号。我说你们弄错了,我偷东家苞米不对,校长不让我往下讲。你连垫肩、手套、馒头都舍不得买,拿手指盖、肩膀头子、肚皮和火车对命,我这才淌眼泪……旧社会穷人牛马不如,你现在也牛马不如!哪有牛犊子、驴崽子出这样的苦力?你爹你妈不是人揍的,让孩子出这个力遭这个罪。你挣的钱是拿命换的,拿回家你爹你妈怎么花?走,和我到书店,把书退了。”
我不去,他更来气了:“你不心疼钱我心疼。”他一把将书抢走,撕了几下没撕动,往地上摔了几下没摔散,一扬手“哗啦”一声,扔到窗外铁道上。
两个月之后,果讯结束。我行李里装着二百元钱,沉甸甸地挑回家。
我走到杨树房黄花岗上,一辆吉普车从身边飞驰而过,里面不知道坐着哪位大人物。我走到地东头,吉普车返回,不知道去谁家找谁。拐到西北地街上,郝振礼三叔见我挑着行李走过来,认错人,竟以为是小我十岁的弟弟。
他叫着弟弟的乳名:“驴子去接你哥了?你哥怎么没回来?”
我说:“三叔,我不是驴子是小小子。”
三叔惊讶地说:“都瘦脱相了,快回家让你妈煎两个鸡蛋吃。”
三叔的话让我心里发暖,这才感到累。
我两条腿软绵绵,挑着行李摇摇晃晃,好不容易走到自己家街上。
父亲袖着手站在街上,专注地望着园南头几棵大杨树。他没做掏枪动作,也没向树上鸟巢瞄准“击发”。实际上他已经看见我,假装没看见。我走到他身边,他只乜斜了一眼,转过头没搭理我。他那布满血丝、玻璃体更加浑浊的双眼,像一对火印烙在我的心头。他一边腮帮子肿了,从侧面看就像窃笑。
谁家孩子当兵了,被招工、推荐上大学,他都犯牙疼病,不和我说话。大概是真的,他犯了牙疼病,都因为我没当上兵、没被招工、推荐上大学所引起。
他上的不是一般的火,不是谁家祖坟冒了青烟、孩子有了大出息,再就是为我吃苦受累遭罪而揪心上火。三叔还知道心疼我,再不好他也是我的亲爹。
那一刻我进行权衡,还是后一种原因。我非常感动而委屈,在他身后叫了声:“爹,我回来了……”我的声音颤颤微微,既充满了谦卑和亲情,也在邀功。毕竟在我的行李里面,捆着二百多元血汗钱。这笔钱堪称巨款,将家里老房子翻新、重盖都绰绰有余。再说自从分家另过,家里从来没有过这么多钱。
我盼望父亲转过身和我说句话,起码给个笑脸。
董云功三大爷十年徒刑期满,被释放回家,我们都去他家看热闹。
三大爷也挑着行李,回来时也在街上见到他爹。他也用我这种口气,说的同一句话:“爹,我回来了……”三大爷他爹回头见到儿子,扔了拐杖扑过来,老泪纵横喊了一声:“儿啊,你可回来了……”父子俩抱在一起哭做一团。
我真是自作多情自讨没趣,父亲根本没回头也没搭理我。他抬脚进到大园里,仰头望着大杨树上的喜鹊窝。我离开家的这两个月,喜鹊窝又被新的山燕子霸占。父亲大概忘记枪交了,煞有介事地把手伸进怀里掏枪,掏了几下没掏出来,用食指当枪管、翘起大拇指做击发锤,瞄准树上的山燕子“击发”。山燕子不但没被“击落”,还朝下面“噗嗤噗嗤”拉了两泡稀屎,差点落到他头上。
我刚上小学时,父亲给我取名叫董太风,问爷爷奶奶这个名字行不行。
爷爷马上否认:“海上刮大风,家里再出个刮风的,沙子就得把房西头房场埋了,我的沙子白挖了,妈了个巴子!你是王小放牛,不往好草上赶哪。”
这回父亲没忍让,努力辩解:“我给儿子取名叫董太风,是为了让董家下一辈出息人,得出个有文化的人。董太本、董太学、董太才、董太书、董太字等文化名都被人取了,只剩下董太风这个名字没人取,晚了就被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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