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一身花衣裳的妈妈又白又胖,涂脂抹粉搔首弄姿,在后园晾晒海秧菜。她动作优美,随意挥洒的样子就像在舞台上表演。漫天的海秧菜洋洋洒洒落下来,在沙地上斑斑驳驳地铺了一层。奶奶从南园摘回一筐红彤彤的西红柿,满后园撵着喂给妈妈吃。妈妈绕着大杏树一边跑一边欢笑,奶奶一边欢笑一边围着大杏树追赶。老叔背倚凸起不平的后墙上,手持口琴含在嘴里,边吹奏《跑马溜溜的山上》,边用两只手掌打拍子。他将口琴含到极限,侧面看就像用口琴当锯,要将自己的下巴拉断。他吹奏得很投入,又翘起一只脚掌打拍子。后墙的水泥大碗变成水泥大盆,老叔的身子不断凹陷进去,又被不断膨胀的水泥碗底顶了出来。
老婶腰扎绿绸子手舞红绸子,和几个比她还年轻的干妈,欢天喜扭秧歌。爷爷从北海挑回两大花支笼子海蜇,“呼嗵”一声倒在大盆里。海蜇从大盆里爬出来,自己溜进街上井里。弟弟妹妹们背着新书包穿着学生服,每人骑一辆小自行车,放学回家。她们表演车技,顺着柳树爬上去,在树梢上面转圈。
太奶穿着花花绿绿的寿衣,拄着棍子从南海底坟地回来,坐在街上看园子。死去的老爷和五叔都从南海底回来了,爬到后园大杏树上,摘下又酸又涩的青杏子,一颗颗往嘴里填。它们在曾经的家园里到处逗留,活人们无视它们的存在。
一阵霹雳闪电过后,滚滚乌云从西北海上空涌上来,大雨倾盆。雨过天晴,遍地生出茂密的柳树。井台、墙头、捶板石、房顶上,都生出一簇簇嫩绿的树苗。锅台、窗台、炕头、柜盖,盛开着一片片鲜艳的刺奶果花,芬芳四溢。
头顶上一点点暗下来,不是上来了乌云也不是过雁。从南山头老树坑里,缓缓钻出一棵场院粗的古榆树,茂密的树冠,将大、小西山、盐场覆盖。
父亲带着我,牵着太阳放风筝,风筝就是小哥哥董太淘。父亲一撒手,风筝飞走,变成一只大蝴蝶落往天边。顿时,天边燃起一片火烧云。父亲说:“今天是二十四节气中的大雪,现在气候变了,以后全是春天夏天秋天没有冬天。你在部队好好干,别惦记家,天塌地陷也别回小西山。”他从怀里掏出一把手枪,瞄准空中开枪。“砰”地一声,什么东西断了。我变成一颗脱离轨道的小行星,远远地飞离地球,消失在漫漫的宇宙暗夜中……我浑身一抖,猛地被拽了回来。
雪花飘飘的冬夜,天地间是座大暗室,人浸泡在显影液中,等待天亮显影。登陆艇满载新兵,马达声闷雷般轰响,在风平浪静的大海上夜航。半固态的海面上覆盖一层白雪,不断被艇首犁开,荡成四裂八瓣,似一片片洁白的睡莲。虽然登陆艇开足了马力,我却觉得比老牛车还慢,如同原地不动,甚至倒行。
我穿着温暖的棉衣,外面套着罩衣,里面还穿着绒衣和衬衣,头戴棉军帽脚穿羊毛大头鞋。我长到二十四岁,冬天从来没穿的这么厚这么暖,已经提前沐浴在春天里。海水溅到甲板上,冰层越冻越厚。大头鞋更是两只熊熊燃烧的火炉,我生满冻疮的双脚不适应温暖,火烧火燎奇痒难耐,站在甲板上,不敢跺脚解痒。我靠在高射机枪枪衣上,沉沉地睡了过去。我从来没睡得这样香甜踏实,补偿二十四年欠下的好觉和美梦。突然,大风骤起,海面上顿时掀起惊涛骇浪。
滚滚而来的浪涌,如同崇山峻岭般气势汹汹,迎面朝登陆艇撞过来。“轰隆”一声,首道浪涌与登陆艇前挡板相撞,就像“泰坦尼克号”撞上了冰山。
我从梦中猛醒,刚下到船舱里。被激荡在半空的一团海水,变成一块液体巨石,“轰”地一声落下来,砸在我刚才站过的位置上,如同一颗炮弹爆炸。幸亏我及时躲避,否则后果不可想象。登陆艇时尔被浪涌抛上高高的浪尖,一挂老牛车飞上了西山砬子,时尔跌进浪谷,又从蛇盘地掉进了石门沟、老牛圈。
风高浪急,一团团海水从空中接连砸下来,在甲板上四面开花。比楼房还高的开花浪,一波波将登陆艇覆盖。我站在井台上,也这样一桶桶地浇过冰水。
我的记忆变成层层泡沫,覆水难收随波逐流。我离开家乡小西山不到二十四个小时,比我二十四岁的生命还漫长。大陆和美丽的海滨城市大连,早已海市蜃楼般消失在远方。我越来越糊涂,不知道“大连某部”在大连某个地方。
迷茫、恐惧、忧虑、愤懑、憧憬、向往、好奇、躁动,都被无边的浪涌劫持到大洋深处。我努力抓住零零碎碎的记忆,如同在麻袋上面涂鸦、绣花。
在瓦房店下汽车,一千多名新兵统一整队后,进入一座大礼堂。门口,几个穿长袍马褂戴瓜皮帽的艺人,拉胡琴、吹笙、吹箫,演奏古老的壮士出征曲,气氛肃穆、庄严悲壮,一个人在朗诵“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返”。
参谋长站在台上,对着话筒统一整队,上千名新兵立正。参谋长一个向左转,向年长的司令员报告。操一口南方口音的司令员讲话,带出昔日战场上的硝烟和血腥味儿。他对新兵们响应祖国的号召应征入伍,表示热烈欢迎殷殷的期望。他对地方政府和武装部对征兵工作的大力支持,表示衷心感谢。他勉励新兵们努力学习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不断提高政治觉悟,为保卫祖国苦练军事技术,让祖国放心,为家乡的父老乡亲争光。然后,地方领导和新兵代表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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