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触到枕下那片硬物的瞬间,我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那不是想象中的木梳或石子,而是一片被反复对折,边缘已经磨得柔软的药盒纸。
我小心翼翼地将它展开,昏暗的光线下,一行用铅笔写下的字迹轻得几乎要消散在纸张的纹路里。
别看我,他们在学。
短短七个字,像七根冰冷的钢针,瞬间刺入我的神经。
我的呼吸停滞了一瞬,昨夜的画面猛地冲进脑海。
陈医生站在院子里,手里提着药箱,临走前,他那看似不经意的一瞥,精准地落在了刘翠花这间低矮的东厢房。
那眼神里没有关切,没有告别,而是一种近乎评估的、冷静的审视。
我当时只觉得古怪,此刻却像被一道闪电劈中,浑身冰凉。
失语?不,这不是失语。这是封口。
有人用一种看不见的枷锁,锁住了刘翠花的喉咙。
而更让我毛骨悚然的是那个“学”字。
他们在学什么?
学她的沉默?
学她每一个细微的动作,每一次欲言又止的停顿?
我的心跳开始失控,一下下撞击着胸腔。
他们在模仿,在破译。
刘翠花的沉默不是一片空白,而是一道最后的防线,一道用无声构建的壁垒。
而现在,有人正拿着最精密的仪器,试图解析这壁垒的每一块砖,找到攻破它的方法。
我将那张纸条死死攥在手心,快步回到自己的房间,反手锁上了门。
一种被无形之眼窥探的感觉如影随形,让我几乎窒息。
我从箱底翻出母亲那个破旧的木匣子,里面只有几页日记的残片。
其中一页的字迹被水汽浸染得模糊不清,我盯着那片晕开的墨痕,集中精神。
金手指带来的奇异感觉再次出现,像一股温热的细流淌过我的眼球。
那些模糊的字迹在我视野中重新变得锐利、清晰,仿佛有人正执着笔,在我眼前一笔一划地重新书写。
“……翠花的手语,不是给人看的,是每忘一次,姥姥就用针扎她一次掌心,说忘了规矩,就会死。我怕极了,那不是手语,那是咒……”
用痛记的。
我的心脏猛地一抽。
七岁那年夏天的午后,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
院子里的枣树下,阳光像碎金般洒在沙土地上,蝉鸣在头顶拉成一片绵长的白噪。
刘翠花蹲在地上,拉着我的手,在潮湿的沙土地上画着什么。
那不是字,也不是画,而是一连串奇怪的符号,断断续续,像某种神秘的密码。
她的指尖带着微凉的汗意,轻轻压着我的掌心,引导我感受她呼吸的节拍。
她的胸口有规律地起伏,一次短促的吸气,两次绵长的呼出,然后才是下一个符号。
我能听见她鼻息间细微的颤动,像是风掠过枯叶的缝隙。
姥姥当时从屋里冲出来,脸色煞白,用脚疯了似的将地上的符号全部擦掉,嘴里反复念叨着:“不能学!这东西会招灾的!会招来杀身之祸!”她一边说,一边用力拉开我和刘翠花,那眼神里的恐惧,我至今记忆犹新——她布满皱纹的手背青筋暴起,指甲几乎掐进我的胳膊。
我当时不懂,现在全明白了。
那根本不是什么手语标准体系,而是一种以呼吸节奏为节拍,以身体的细微动作和停顿为语法的“沉默语言”。
它不是用来交流的,它是预警系统。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我必须验证我的猜想。
推开东厢房的门,刘翠花正坐在窗边缝补一件旧衣,阳光透过窗棂,在她布满皱纹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蝉声已歇,屋内只余针线穿过粗布的“嗤啦”声,单调而缓慢。
她的手指粗糙,带着常年劳作留下的裂口,每一次穿针都像在拉扯一段凝固的时间。
我走到她面前,蹲下身,没有说话。
在她的注视下,我缓缓抬起右手,轻轻地在自己的左胸口,心脏的位置,拍了三下。
一下,两下,三下。
然后,我完全模仿记忆中她教我的那样,停顿了足足两秒,连呼吸都刻意放缓——我能感觉到喉头的震动被压到最低,仿佛连空气都怕惊扰这短暂的静默。
这是当年沙地符号的第一式。
刘翠花的目光凝固了。
那一瞬间,我清晰地看到她浑浊的眼球里闪过一丝剧烈的震动,就像平静的湖面被投下了一颗石子。
可紧接着,她的瞳孔骤然收缩,眼白泛起细密的血丝。
但那波动只持续了不到半秒,就迅速被一种更深的恐惧所淹没。
她猛地低下头,继续缝补手里的衣服,可她的手指却变得无比僵硬,针尖好几次都扎偏了地方,在线脚周围留下一串慌乱的印记——线头歪斜,像被惊扰的蚁群仓皇逃窜。
她认出来了。
她不仅认出来了,她还怕了。
她在用这种方式告诉我:危险,别再继续。
我的心沉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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