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九条阵驻留在海岸线的边缘,一直坐到晚上。
夜幕深沉,如同厚重的墨色天鹅绒,将白日的喧嚣、压力与不堪细细包裹,却唯独无法抚平九条阵内心的惊涛骇浪。
他最终还是离开了那片空旷得令人心悸的,注定不会给他回音的海岸线,每一步都仿佛踩在虚无的棉花上,又像是拖着无形的、沉重无比的镣铐。
他毫无办法。
打开家门时,钥匙插入锁孔的轻微声响,在他听来却如同惊雷。
玄关那盏特意为他留着的、散发着暖黄色光晕的灯,以及妻子美希闻声迎上来时脸上那抹一如既往的温柔笑容,此刻非但没能成为避风的港湾,反而化作了一种尖锐的拷问,无声地鞭挞着他的灵魂。
「お帰りなさい、阵。お疲れ様。」
(欢迎回来,阵。辛苦了。)
她的声音一如既往地轻柔,带着能融化坚冰的暖意。
然而,这暖意却让九条阵感到一阵刺痛般的窒息。
他几乎是狼狈地避开她清澈的目光,那目光里盛满了对他全然的信任与依赖,像一面镜子,照出他此刻内心的恐慌与动摇。
美希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异常,秀气的眉毛微微蹙起,担忧更甚:
「顔色が恐ろしく悪いわよ…今日はほんとうに大丈夫?なにか嫌なことでもあったの?」
(脸色糟糕得吓人哦…今天真的没事吗?是不是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了?)
「ああ、ちょっと…复雑な事件が舞い込んでな。ただの疲労だ。大丈夫。」
(啊,有点…来了个复杂的案子。只是疲劳而已。没事。)
九条阵强迫自己扯动嘴角,挤出一个连自己都觉得僵硬无比的微笑,含糊其辞地试图掩饰。
他低头换鞋,动作刻意放缓,只为了能多隐藏一会儿自己难以控制的表情。
晚餐的时间漫长而煎熬。
长方形的餐桌上,摆着都是他喜欢的菜式,冒着诱人的热气。
美希体贴地不断为他布菜,轻声细语地讲述着白天的琐事——
邻居家新生的婴儿多么可爱,超市限时特价的牛排多么划算,她看中了一款很适合未来婴儿房的柔和色调墙纸……
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对未来充满希冀的眼神,都像是一块块巨石,叠加在他早已不堪重负的心头。他机械地咀嚼着,食物失去了所有味道,如同吞咽着冰冷的沙砾。
他只能发出一些模糊的应和声「うーん」(嗯)、「ああ」(啊啊)、「そうか」(是吗),生怕多说一个字就会泄露此刻翻江倒海的情绪。
他知道美希看出了他的心不在焉,但她选择用更温柔的沉默和更细致的照顾来包容他。
这份无声的体贴,比任何责备都更让他感到无地自容和沉重的负罪感。
【私のためだ。家族のためだ。】
(是为了我。是为了家庭。)
他一遍遍在内心重复着,试图用这个理由加固自己即将崩溃的防线,但这声音却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深夜,两人并肩躺在柔软的床上。
黑暗中,听觉变得格外敏锐。身旁传来美希逐渐变得平稳悠长的呼吸声,她似乎相信了丈夫只是过度劳累,已然沉入安宁的梦乡。
而九条阵,却睁着干涩的双眼,死死盯着天花板上模糊的轮廓,毫无睡意。
恐惧如同潜伏的毒蛇,在夜深人静时彻底苏醒,吐出冰冷的信子,缠绕上他的脖颈。
失去警部职位的后果不再是抽象的概念,而是化作了极其具体而可怕的画面——
银行催缴房贷的冰冷通知函;
美希看着空空如也的冰箱时强作镇定的侧脸;
她不得不小心翼翼计算着每一日元生活费时紧抿的嘴唇;
还有,那或许永远无法实现的、关于孩子的憧憬悄然熄灭时,她眼中难以掩饰的失落……
这些画面循环播放,栩栩如生,几乎要将他逼疯。
他感觉自己正站在悬崖边缘,脚下是名为「现实」的万丈深渊,而身后,堀川健三郎那狰狞的面孔正步步紧逼。
他猛地坐起身,双手插进头发里,用力拉扯着头皮,试图用物理的痛楚来压制内心的恐慌。不行,绝对不能坐以待毙!必须做点什么!
混乱的思绪最终如同被磁石吸引般,又一次无奈地重新聚焦于一个名字——神渡准。
那个非人的存在,那位随心所欲便能引发「神迹」的原罪君王。
他是唯一的变数,是这绝望死局中唯一可能存在的、不遵循常理的突破口。
尽管深知对方的莫测与危险,尽管恐惧着深夜打扰可能招致的、远超人类理解的后果,但对眼前迫近的、世俗意义上的「毁灭」的恐惧,最终压倒了一切。
他如同一个即将溺毙的人,不顾一切地想要抓住这根或许连接着深渊的绳索。
他拿起手机,屏幕的冷光在黑暗中刺痛了他的眼睛。
他找到那个几乎从未主动拨打过的号码,手指悬停在拨号键上,因用力而微微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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