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倒计时牌上的数字，像一根不断勒紧的绳索，将高三教学楼里的每一寸空气都绷得紧紧的，仿佛随时会发出不堪重负的嗡鸣。试卷雪片般落下，堆积在课桌一角，几乎要将埋头苦读的身影淹没。模拟考的成绩单像一道道催命符，牵动着每一根敏感而疲惫的神经。教室里弥漫着咖啡因、风油精和少年人汗液混合的、独属于冲刺阶段的浓烈而焦灼的气息。每个人都在咬牙坚持，透支着体力和精力，眼底带着血丝，为了那个即将到来的、决定命运的终点线做最后的、近乎悲壮的拼搏。
在这片近乎白热化的集体焦虑中，常明的状态，却呈现出一种近乎诡异的“平静”。他依旧稳稳占据着年级前列的成绩，甚至在几次难度极高的理综考试中，他的解题思路显得比以往更加清晰、更具洞察力，仿佛某种潜在的束缚被解开，思维变得更加通透。他依旧会在喧嚣的课间，耐心地坐在位子上，为围过来的同学讲解难题，语气温和，条分缕析，那份沉稳莫名地能安抚人心。他依旧会在放学路上，听着许年和刘夏插科打诨，嘴角偶尔扬起浅浅的笑意。
但细心的许年，却渐渐察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轨迹，像平静湖面下悄然涌动的暗流。他发现，常明待在闹哄哄的教室里的时间似乎变少了。以往午休时分，常明多半会和他们一起，要么趴在桌上小憩，要么凑在一起讨论上午的难题。可现在，午休铃一响，常明常常会默默地收拾好桌面，然后独自一人，悄无声息地从教室后门溜出去。许年有几次借口有数学题没搞懂，想去图书馆找他讨论，结果发现他并不在常去的阅览区。最后，是在图书馆最里面那个靠着落地窗、阳光最充足的安静角落里找到他的。常明并没有在看书，而是面前摊开着一个厚厚的、看起来有些年头的硬皮笔记本，手里拿着一支笔，正在专注地写着什么，或者更像是……整理着什么。听到脚步声，他会迅速而自然地将笔记本合上，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匆忙，然后才抬起头，露出惯常的温和笑容：“许年？找我有事？”
更让许年心里犯嘀咕的是，常明口袋里那个小小的、白色的、印着外文标签的“维生素”药盒，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几乎到了形影不离的地步。有时是在下午第一节课，大家普遍精神萎靡的时候，许年会瞥见常明悄悄摸出药盒，快速倒出一两片白色药片，仰头喝水服下，动作流畅却带着一种刻意的不引人注目。有时是体育课自由活动后，大家满头大汗地回到教室，常明的脸色会比其他人苍白得多，甚至嘴唇会微微缺乏血色，那时，他取出药盒的动作会明显急切一些。许年甚至注意到，常明拧开药盒盖子的指尖，有时会带着几不可察的轻颤。
“常明，你这吃的什么好东西啊？提神醒脑的灵丹妙药？你看我最近黑眼圈都快掉地上了，也给我们分享分享呗！”有一次，趁着课间吵闹，许年从后面一把勾住常明的脖子，半是玩笑半是试探地伸手去够他放在桌角的水杯旁那个小药盒，语气夸张，“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啊！”
常明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反应速度却快得惊人。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用手掌盖住了药盒，随即用一种略带夸张的力道推开许年勾着他脖子的胳膊，脸上扯出一个比平时略显急促和生硬的笑容，语气带着刻意的轻松：“去去去，别瞎闹！就是…就是医生开的，专门补充维生素和微量元素的。我上次不是撞了一下嘛，医生说体质有点弱，需要特别调理一段时间。对你这种壮得像头牛的家伙没用，别瞎凑热闹。”他一边说着，一边迅速而自然地将药盒塞回了裤袋深处，仿佛那是什么需要严密保管的机密。
他的解释听起来合情合理。但许年那颗粗中有细的心，却捕捉到了那瞬间的慌乱、过于迅速的掩饰动作，以及笑容底下那一闪而过的、极力隐藏的疲惫。那根扎在他心头的细小疑刺，似乎又往深处探了探。他挠挠头，嘿嘿干笑两声，没有再追问，但心里的问号却越来越大。他总觉得，那白色药片背后，隐藏着常明不愿为人所知的秘密，一个远比“体质弱”要沉重得多的秘密。
日子就在这种表面的紧张有序和许年内心的暗自嘀咕中，飞快地滑向那个既定的终点。直到一个异常闷热、让人喘不过气的午后。
那天刚结束一场难度极高、堪称“变态”的数学模拟考。交卷铃声响起时，教室里一片哀鸿遍野，弥漫着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和对答案的嘈杂声浪。许年感觉自己考得头昏脑涨，像是刚跑完一场马拉松，太阳穴突突直跳，只想用冷水狠狠浇一下脸，让自己清醒过来。他推开卫生间厚重的门，闷热混着消毒水的气味扑面而来。然而，就在他准备走向洗手池时，眼角的余光瞥见了最里面那个隔间门口不对劲的情形。
只见常明正背对着门口，身体微微佝偻着，像是承受着巨大的痛苦。他一只手死死地抵在冰冷的、泛着水光的瓷砖墙上，五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勉强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另一只手则用力地按在自己的左胸口，指缝深陷，仿佛想将某种撕裂般的痛楚硬生生按回去。他的头深深低垂着，额前的碎发被冷汗浸湿，紧贴在他苍白的皮肤上。肩膀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呼吸声沉重、急促得可怕，像是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压抑的、从喉咙深处挤出的嘶哑声，仿佛每一次呼吸都在与无形的巨力抗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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