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详细询问了三日前茶市相遇的细节,赵令渊一一据实回答了,包括刘淳风那声嗤笑与自己并未回应的态度。
“刘大人当时确实说了些不入耳的话,但在下当时专注鉴茶,并未回应,也算不得争执。”赵令渊语气平和。
王推官点点头,提笔记录了几下,忽然放下笔,抬起眼,状似随意地问:
“观赵公子言行,似乎对茶道一途,颇有见解?”
“闲来无事,略知一二,不敢称见解。”赵令渊谦道。
“哦?”王推官向前微倾身体,“那公子可知,这‘龙团胜雪’,究竟是何种茶?”
“北苑御焙精工所制,”赵令渊不假思索,娓娓道来,“专取建溪一带早春第一缕萌发的壮硕茶芽,经蒸青、榨汁后,剔尽茶梗,只取嫩芯,再以珍器贮存的清冽山泉反复研磨、压制入模而成。因其茶饼表面隐现龙纹,且色泽莹白如雪,故得此雅名。”
王推官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讶异:
“此茶制法极为隐秘,乃御园不传之秘,公子……从何得知如此详尽?”
赵令渊微微一笑,气定神闲:
“《大观茶论》偶有提及,在下碰巧读过,记下了而已。”
——虽然,徽宗皇帝所着的这本《大观茶论》,是几年后才该出现的书。此刻,它应当还只是官家腹中的草稿,或顶多有几页零散心得。
王推官若有所思地打量他片刻,目光在他那身洗得发白的襕衫上停留一瞬,终是摆了摆手,语气缓和:
“今日有劳赵公子前来协助问话,暂且无事,请回吧。若想起什么遗漏细节,可随时来报。”
赵令渊施了一礼,转身从容向衙门外走去。
刚行至门槛,却听身后王推官的声音不紧不慢地再次响起,似是自言自语,又似是特意说与他听:
“说来也奇,那刘淳风死前,右手五指如钩,死死攥着一片茶叶——并非价值连城的‘龙团胜雪’,而是一种……谁也没见过的奇特野茶。怪得很。”
赵令渊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并未回头,径直走出了开封府衙门。
甫一出府,天色竟又阴沉下来,淅淅沥沥的雨点再次飘落,打在脸上,冰凉一片。赵令渊站在府衙高大的檐下,望着眼前连绵的雨帘,以及雨中匆匆奔走的稀疏人影,若有所思。
忽然,他眼角余光瞥见街角拐弯处,一道绝不该此时出现的身影一闪而过——
青箬笠,绿蓑衣,挑着一副沉甸甸的担子,步履极快,转眼就要没入另一条巷子。
是那个每三日定时来给他送一次西山山泉的樵夫老吴!
可他昨日才送过水,今日绝非送水的日子!
赵令渊心中蓦地一动,不及细想,立刻压低斗笠,冒雨悄然尾随了上去。
那人似乎对巷弄极为熟悉,低头疾行,穿过两条热闹的街市,忽然一拐,钻进了一条僻静无人的死胡同。
赵令渊屏息凝神,悄然紧随至巷口,隐身在墙后向内窥视。
却见那人放下担子,摘下头上遮挡面容的笠帽,露出一张完全陌生的、带着几分凶悍之气的脸——
一道狰狞的刀疤,从左侧额角直直划至右下颌,宛如蜈蚣盘踞!
而那双原本应该盛满清澈山泉的木桶里,晃荡着的并非泉水,竟是半筐带着湿泥、裹着草绳的不知名根苗!
赵令渊暗道一声“不好”,中计了!转身便欲退出巷子——
却听身后巷口传来一声阴恻恻的冷笑,彻底堵住了他的退路:
“赵公子,这么急着,是要往哪里去啊?”
他猛地回头,但见三名身材高大魁梧、手持短棍的汉子,不知何时已并排堵在了狭窄的巷口,一个个面色不善,目露凶光。为首那个满脸横肉的,咧嘴一笑,露出一口被烟茶熏得焦黄的板牙:
“有人托我们兄弟几个,来问您一句话——”
“茶焙局的刘淳风刘大人,死前……究竟偷偷告诉了您什么?”
雨,越下越大了,密集的雨点砸在两侧高墙的青砖上,溅起迷蒙的水雾,很快打湿了众人的衣衫。
赵令渊站在窄巷中央,前有不明根苗与刀疤脸,后有三名持械恶汉,进退无路。
冰凉的雨水顺着额发滑落,模糊了视线。他忽然想起穿越前的那场致命车祸——
也是这样一个阴雨绵绵的黄昏。
他刚刚成功策展,抱着那只费尽心血才从海外追索回来的、价值连城的宋代曜变天目盏真品,满怀激动地穿过车流汹涌的马路,准备赶往庆功宴……
刺耳尖锐的刹车声猛地撕裂空气!
玻璃车窗轰然碎裂的巨响!
巨大的撞击力将他狠狠抛起!
怀中那只瑰丽无双的建盏脱手飞出,在雨幕和混乱的车灯光柱中划出一道幽蓝变幻、斑斓若星辰银河的诡异弧线——
那景象,美得惊心动魄,也短暂得如同一个隔了千年的幻梦。
再醒来时,他已身在此地。
他轻轻叹了口气,仿佛要将胸腔中那股莫名的情绪尽数吐出。
然后,他抬起头,雨水顺着清俊的脸颊滑落,嘴角却缓缓漾起一抹与眼前剑拔弩张的气氛格格不入的、温和甚至称得上友好的微笑,对着前后虎视眈眈的围堵者们,语气诚恳地发出邀请:
“诸位好汉……”
“雨大风寒,不妨……先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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