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秋雨过后,南国那漫长而又溽热的夏季,终于显露出了疲态。秋风,开始带着一丝清冽的凉意,毫无阻碍地吹过“恶魔岛”光秃秃的山头。营区里那几排高大的桉树,叶子在风中“沙沙”作响,不再是夏日里那般聒噪,而是带上了一种萧瑟的调子,像是谁在用嘶哑的嗓音,低声地诉说着离愁。
一年一度的老兵退伍季,就在这渐浓的秋意中,悄然而至。
这是一个军营里最特殊、最矛盾的季节。空气里,交织着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一种是即将脱下军装、返回故乡的老兵们,那压抑在心底、却又不经意间从眼角眉梢流露出来的喜悦和躁动;另一种,则是留下的战友们,那份因即将送别朝夕相处、情同手足的兄弟而产生的、沉甸甸的伤感。
整个营区,都笼罩在这样一种复杂的气氛中。训练场上的吼声依旧,但老兵们的动作里,总带着点心不在焉;食堂里的饭菜依旧,但饭桌上的说笑声,却常常会因为某句无心的话而突然陷入沉默。
侦察班的气氛,尤其压抑。因为,他们的主心骨,他们的“定海神针”,老班长施斌,就要走了。
施斌是六年兵。六年,对于一个年轻人来说,是一段足以改变一生的漫长岁月。他把最宝贵的青春,都献给了这座孤零零的海岛。他是侦察班的灵魂人物,军事技术全营拔尖,为人沉稳得像一块山脚下的花岗岩。在训练场上,他像一只要求严苛、不近人情的凶猛狮子,任何一个细微的错误,都逃不过他的眼睛,都会招来他毫不留情的痛骂。
可一走下训练场,他却又变成了班里所有人的亲哥哥。山东小胖子王振山家里穷,母亲常年吃药,他会把自己津贴的一大半,背地里偷偷以王振山的名字,将款汇给他的家里;新兵小李因为想家,半夜躲在被窝里哭,他会端着一碗热腾腾的姜汤面,坐在小李的床头,陪他聊上一整夜。
对于方俊,施斌更是倾注了全部的心血。下连这半年多,方俊从一个除了理论知识什么都不懂的“白面书生”,成长为一名合格的侦察兵,每一步,都离不开施斌手把手的教导。施斌教会他的,不仅仅是如何在零点五秒内校准望远镜的密位,如何在一张空白的地图上精准地标注出每一个坐标,更多的是,如何成为一个真正的、不动声色的、像影子一样潜伏在敌人眼皮底下的侦察兵。
“眼睛看到的东西,要用脑子去过滤;心里想到的东西,不能轻易挂在脸上。”这是施斌对方俊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几乎成了方俊的座右铭。
离别的日子,像日历一样,一页一页地被撕去。施斌似乎想把自己六年所学,都压缩在这最后几天里,毫无保留地传授下去。他带着班里的战士,一遍又一遍地勘察阵地,讲解着每一个观察死角的利弊;他把自己所有的“绝活”,比如如何通过海鸟的飞行轨迹判断天气变化,如何从对岸军车驶过的尘土颜色分辨道路干湿,都毫无保留地教给了他们,特别是他最看好、也最寄予厚望的接班人——方俊。
那天下午,他把自己亲手绘制的那本海图册,郑重地交到了方俊手里。那本册子,厚厚的,边角已经被磨得起了毛边。上面用不同颜色的笔,密密麻麻地标注着每一处只有老兵才知道的暗礁、每一股随季节变化的洋流,甚至还有对面几个重要火力点的射击扇面分析。这是他六年的心血,是足以救命的“传家宝”。
“方俊,你比我聪明,有文化,脑子活。”施斌拍着他的肩膀,那双总是很锐利的眼睛里,此刻,是前所未有的郑重和信任,“以后,这个班,这个观察哨,我就交给你了。记住,我们是全营的眼睛,我们瞎了,全营就都得挨打。”
方俊拿着那本还带着班长体温的、沉甸甸的海图册,感觉自己的肩膀上,也压上了一份同样沉甸甸的责任。他想说一句“班长你放心”,可话到了嘴边,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地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王卫国这几天,也一反常态,不再整天围着他的那群“猪兵猪将”转。一有空,他就跑到侦察班来。他什么也不干,就是从墙角搬个小马扎,安安静静地坐在施斌旁边,听他跟大伙儿吹牛,讲他刚入伍时,因为分不清东南西北,在山上迷路差点被当成敌特抓起来的糗事。他只是嘿嘿地傻笑,偶尔递上一根烟。
离队的前一天晚上,按惯例,连队在食堂,为所有退伍老兵,举行了一场简单而又隆重的欢送会。没有酒,这是铁的纪律。只有无限量供应的橘子味汽水,和炊事班长李大嘴使出浑身解数做出的、丰盛的晚餐。王卫国养的那一头膘肥体壮、被他命名为“司令”的头号肥猪,也被贡献了出来,做成了一大盆油光锃亮、香气扑鼻的红烧肉。
饭桌上,李教导员讲了话,营长也讲了话。大家说着“一路顺风”、“常回连队看看”之类的祝福话,可气氛却总也热烈不起来。汽水喝在嘴里,甜的,可咽下去,却带着一股子酸涩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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