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封没有署名的信,像一根看不见的、淬了剧毒的刺,深深地扎进了方俊的灵魂里,日夜不停地释放着痛苦和困惑的毒素。
从此,方俊成了一个矛盾的集合体,一个活在两个截然不同世界里的人。
白天,在观察哨里,在训练场上,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冷静,更加专注,甚至到了有些冷酷的地步。他把所有的情绪,都打包、压缩,然后锁进心底最深处那个密不透风的保险柜里。他将那台冰冷的苏制望远镜,当成了自己唯一的精神寄托和情感出口。他疯狂地工作,用高强度的军事任务,来榨干自己每一丝多余的精力,麻痹自己那颗被无数个谜团和尖锐的痛苦啃噬得千疮百孔的心。
他的专业能力,在这段时间里,以一种近乎可怕的速度突飞猛进。他绘制的地图,精准得像印刷出来的一样;他对敌情的分析报告,逻辑缜密,判断准确,好几次都因为精准地预判了对岸夜间军事调动的规律,而受到了营部乃至团部的通报嘉奖。
在战友们眼中,方俊,已经从那个偶尔还会有些腼腆的“白面书生”,彻底蜕变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眼神锐利如鹰、让人敬畏又有些不敢轻易靠近的“王牌侦察兵”。老班长施斌牺牲后,他已经成了侦察班事实上的灵魂和技术核心。
可是一到晚上,当熄灯号那悠长而又孤独的旋律,在山谷里回响,当整个世界都陷入黑暗和寂静时,那个被他锁在保险柜里的、脆弱的自己,就会破笼而出。
那根毒刺,就会开始在他心里隐隐作痛,释放出更猛烈的毒素。
他会一遍又一遍地,在被窝里,借着从窗外透进来的、微弱得如同鬼火般的月光,展开那封早已被他手心的汗水浸泡得有些发皱的信。他像一个走火入魔的密码专家,反复地研究着那几个苍劲的毛笔字,试图从那一点一捺的力道顿挫和笔锋的飞白枯润中,解读出写信人到底是谁,到底想表达什么。
“秀莲很好,勿念。”
这句话,成了最折磨他的咒语。他宁愿相信秀莲是生了重病,甚至是出了意外,也不愿相信,一个曾经与他海誓山盟、在红高粱地里承诺将一生交给他的姑娘,会在短短几个月内,变得如此冷漠,连一句亲笔的解释,都不愿意给他。
“大丈夫当以国事为重,儿女情长,暂放一边可也。”
这句话,更是像一把钝刀,反复地、一下又一下地,切割着他那可怜的、仅存的自尊。这是在暗示他,一个贫瘠山沟里的农村姑娘,已经主动地、体面地,认为自己配不上他这个崭露头角、前途无量的“军中秀才”了吗?这是在用一种“为你好”的、居高临下的姿态,优雅而又残忍地,把他从那段他视若生命的感情中,“开除”出去吗?
他想写信回去问个究竟。可他提笔写了撕,撕了又写,最终,还是只能无力地把钢笔扔在一边。这封信,该寄给谁?该问些什么?问秀莲为什么不理我?还是歇斯底里地质问李大栓是不是从中作梗?
他甚至,产生了一个冲动的、疯狂的念头——请假,回家!他要亲自回到那个黄土坡上,不管不顾地,当面问个一清二楚!
可理智,又像一条冰冷的锁链,死死地按住了这份冲动。他现在是前线的一名士兵,是侦察班的业务骨干,身负着重要的战备任务。施斌班长用生命教会他的“责任”二字,不允许他这么做。
于是,他就被死死地困在了这样一个无解的情感囚笼里。白天,他是“恶魔岛”上最锐利的鹰眼,冷静地监视着海峡对面的物理战场;晚上,他却成了自己内心的囚徒,在一个由思念、猜忌和痛苦构成的、没有硝烟的心理战场上,苦苦挣扎,左冲右突,却找不到任何一个可以突围的出口。
他变得更加沉默,也更加消瘦了。那张原本还带着几分书生气的脸,被海风和心事,雕刻得棱角分明,眼神里,也多了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深邃的忧郁。
这一切,都被一个人,清清楚楚地带着一丝心疼地看在眼里。
这个人,就是杨岚。
自从那天,她看到方俊收到信后,那副失魂落魄、仿佛丢了魂的样子,她就敏锐地察觉到,这个“小老乡”的心里,刮起了一场足以摧毁一切的十二级台风。
她没有再像以前那样,大大咧咧地去开他的玩笑,也没有不识趣地追问信里到底写了什么。她只是用一种女性特有的、细腻而又充满智慧的方式,默默地,开始“干预”他的生活,试图为他那片狂风暴雨的世界,撑起一把小小的、却坚固的伞。
她会借着“全营巡诊,检查战备卫生”的名义,背着那个沉甸甸的红十字药箱,亲自爬上山顶那个孤零零的、海风呼啸的观察哨。她来了之后,往往也不多说话,只是把一个洗得干干净净的苹果,或者几颗小白兔奶糖,不由分说地放在方俊的手边。然后,就静静地坐在一旁的水泥台上,翻看自己带来的那些厚厚的医学书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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