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疆的硝烟,仿佛还未彻底散尽,和平的日子,就已经在一种略显懒散和茫然的氛围中,悄然度过了半年。
对于炮兵营的战士们来说,这半年,过得比打仗那一个月还要漫长。
战争,像一把无情的刻刀,在每个人的灵魂深处,都留下了无法磨灭的印记。英雄的赞歌和凯旋的锣鼓,早已褪色。取而代之的,是深夜里反复惊醒的噩梦,是训练场上再也提不起劲头的麻木,是看到食堂里某个空荡荡的座位时,那突如其来的、针扎般的心痛。
方俊,更是成了这片“战后创伤”中最沉默的孤岛。
自打那天晕倒昏迷之后,他在卫生队足足躺了半个月。身体上的创伤很快就恢复了,可心里的那个窟窿,却再也填不上了。
他变得不爱说话,整个人像一块被炮火熏黑的岩石,坚硬,冰冷,带着一种生人勿近的距离感。
他不再是那个会抱着书本,跟人讨论“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上海知青;也不再是那个在战场上,能用信号弹与死神博弈的“英雄班长”。他只是侦察班的方俊,一个每天按时出操、按时训练、按时熄灯,像一台上满了发条的机器,精准却毫无生气的士兵。
那第二枚三等功军功章,被他用一块红布,和绣着一对比翼鸟的鞋垫,一同包裹起来,压在了箱子最底层。
那封来自西河村的信,则被他烧成了灰,洒在了营区那条无名的小河里。
他想把过去的一切,都埋葬掉。
可那些记忆,却像深埋在地下的地雷,总会在不经意间,被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引爆,将他炸得体无完肤。
他常常会一个人,走到那个废弃的猪圈旁,一坐,就是一下午。
他也会在深夜,拿出那本早已翻烂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可看着保尔·柯察金那段着名的独白——“人最宝贵的东西是生命……”,他却再也找不到当初那种热血沸腾的感觉,只觉得一阵阵的讽刺和荒诞。
王卫国的生命,宝贵吗?
他把它,换成了一包沾着血和泥土的肉包。
值吗?
方俊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活下来了。可有时候,他觉得,自己身体里的一部分,已经永远地死在了那个南疆的清晨。
秋天,带着一丝萧瑟的凉意,悄然而至。
一年一度的退伍季,也随之而来。
这个敏感的时期,像一池被投入石子的春水,在沉寂了大半年的军营里,再次激起了层层的涟漪。
去与留,成了每个老兵心头,最沉重的话题。
对于方俊的未来,全营上下,几乎没有任何异议。
“那还用说?肯定是提干啊!”
“就是!战功赫赫的英雄班长,高中文化,军事素质顶尖,又是党员,他不提干,谁提干?”
“我听说啊,营里早就把方班长的材料报上去了,估计过几天,任命就下来了。到时候,咱们就得改口,叫‘方排长’喽!”
战士们的议论,善意而又充满了羡慕。就连侦察班的几个老兵,也天天拿这事儿,跟他开玩笑。
“班长,等你穿上了四个兜兜,可不能忘了我们这帮穷兄弟啊!”那年头,部队没有实行军衔,官兵的唯一区别是当官的军服上衣有四个口袋。
“就是,到时候嫂子来队里探亲,你可得请我们喝酒!”
每当这时,方俊都只是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不置可否。
提干?
他曾经,也把这当成自己军旅生涯的终极目标。他想穿着那身四个口袋的干部服,戴着红色的肩章,风风光光地回到西河村,去接那个扎着大辫子的姑娘……
可现在,这一切,对他来说,还有什么意义呢?
他就像一个在大海中迷失了方向的舵手,看不见灯塔,也找不到彼岸。留下,还是离开,对他而言,似乎已经没有什么分别。
这天下午,连队的文书,终于把今年的退伍名单,贴在了连部门口的公告栏上。
一瞬间,整个连队都沸腾了。
有人因为榜上有名,而发出了如释重负的欢呼;有人因为未能留下,而捶胸顿足,躲在角落里偷偷抹眼泪。
方俊没有去凑那个热闹。
他依旧坐在猪圈旁,看着远处天边那轮慵懒的落日,将天空染成一片凄美的橘红色。
“班长!班长!”
再富,那个如今已经成长为侦察班副班长的年轻战士,气喘吁吁地,从连部那边跑了过来。他的脸上,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混杂着愤怒和惊愕的古怪表情。
“班长!你……你快去看看吧!那……那退伍名单上……有……有你的名字!”
“什么?”
方俊的身体,猛地一僵!他缓缓地转过头,看着再富那张涨得通红的脸,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不可能。”他摇了摇头,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说别人的事,“你看错了。”
“没看错!全连的人都看见了!”再富急得快要跳起来,“白纸黑字,写着呢!侦察班,方俊。班长,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他们凭什么让你退伍?你可是立过功的英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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