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的深秋,仿佛是被三峡水库蓄起的那一汪浩渺平湖浸染过,连空气都带上了一种沉甸甸的、混合着水汽与某种历史尘埃的重量。竣工庆典的喧嚣,像一场短暂而剧烈的风暴,刚刚席卷过这片被人类意志彻底重塑的山河。主席台上的鲜花依旧娇艳,红毯迤逦,镁光灯的余晕似乎还残留在视网膜上,不肯轻易散去。
掌声,潮水般的掌声,一次又一次地在宏伟的会议中心大厅里回荡,撞击着每个人的耳膜,也撞击着一个时代的句点,与另一个时代的冒号。
周远坐在靠前却不显眼的位置,身姿依旧习惯性地挺直,如同他曾经指挥千军万马铺设钢轨时那样,试图维持一种风雨不侵的轮廓。然而,那身熨帖的深灰色夹克,此刻却微妙地衬出了他比以往清癯太多的身形,布料之下的肩膀,似乎不再能轻易扛起万钧重担。只有最熟悉他的人,才能从他偶尔因强忍不适而微微抿紧的嘴角,以及眉宇间那挥之不去的、被精细掩饰后的倦怠,窥见那场与胃癌的惨烈搏杀所留下的永久印记。他的身体,这台曾经高效运转、不知疲倦的精密机器,如今需要小心翼翼的养护,严格的饮食,定期的复查,以及一把五颜六色的药片,才能勉强维持着基础的动力输出。
台上的发言慷慨激昂,总结着旷世工程的丰功伟绩,描绘着电能照亮半个中国的辉煌图景,赞美着建设者们“截断巫山云雨”的英雄气概。每一句话都足以引来更热烈的掌声。周远的掌心也规律地合拢、分开,发出礼节性的声响,但他的眼神,却透出一种疏离的穿透力,越过了台上光彩照人的身影,越过了天花板上璀璨的灯盏,仿佛投向了会议厅之外,投向了那横亘长江、岿然不动的巨型混凝土坝体,投向了坝后那片淹没万顷良田、千座山峦才换来的、一望无际的“平湖”。
他的思绪,没有被掌声裹挟,反而像库区深处那些沉默的探测仪器,沉入了冰冷的水底,沿着被淹没的旧城街道滑行,触摸着水下嶙峋的山脊,探查着那些光鲜成绩单背后,正在缓慢滋生、或已然显现的隐忧。
他想起了三个月前,一次库区地质巡查时看到的场景。那是在一处新生滑坡体的观测点,巨大的山体被湖水浸泡后,像是被抽掉了骨头,撕开一道数十米长、触目惊心的新鲜裂缝,灰白色的岩土裸露出来,像大地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监测桩的数据每天都在发出细微却执着的警报。他想起了水文总站那份内部通报里,用冷静的学术语言表述的担忧——关于入库泥沙淤积的实际情况,与最初数学模型推演的结果,出现了虽不巨大却持续存在的偏差,这偏差像一颗缓慢生长的毒瘤,关乎着这座超级工程未来的百年寿命。
还有上个月,他婉拒了所有陪同,独自一人乘船去了一个偏远的移民新村。那里,整齐划一的二层小楼粉刷一新,道路硬化,通了水电网络,看起来比他们被淹没的故土条件好上太多。一位皮肤黝黑、皱纹里嵌满过去岁月风霜的老农,认出了他,执意拉他去家里坐坐。老人用粗糙的手指着窗外那片陌生的、由于地势过高而显得有些贫瘠的山地,喃喃道:“周总工,房子是好,地……地不行啊。水也没了,原来的老井,甜着呢,现在这自来水,总有个味儿。”老人浑浊的眼睛望着远处烟波浩渺的水库,那里曾是他的家、他的田、他祖祖辈辈的坟茔。“晚上做梦,总还听见江嚎子(指长江的波涛声)。”那眼神里,没有抱怨,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无法用金钱补偿的失落和对故土魂牵梦绕的眷恋。那种复杂的情感,比任何地质难题都更让周远感到沉重。
还有那位锲而不舍的鱼类生态学家,在一次非正式交流中,避开人群,给他看了几张触目惊心的照片——通过声呐和水下摄像机捕捉到的、濒危的中华鲟在新建的洄游通道前徘徊焦灼的身影,以及令人揪心的近年来的自然繁殖监测数据,那曲线一路向下,几乎触底。“工程改变了整个河流生态系统,周总,有些影响,可能是不可逆的。我们做的,还远远不够……”专家的话语里充满了无力感。
“后三峡时代……”周远在心里反复咀嚼着这五个字。它意味着轰轰烈烈的建设大幕落下后,一个漫长、琐碎、甚至有些沉闷,却同样至关重要、如履薄冰的运行维护期的开始。奇迹落成之后,是如何与这片被强行改写的山河长期共存,如何应对自然规律那缓慢却顽固的反噬,如何偿还那些看不见的生态债、社会债。这座大坝,如同一个移植进大地身体的庞大人工器官,排斥反应才刚刚显露出苗头,未来的排异反应会有多剧烈?如何让它与自然本体真正和谐共生,持续健康地跳动下去?这份考卷,远比建设时期更加复杂,答案也远未清晰。
**(二)**
庆典终于在又一轮雷鸣般的掌声中落下帷幕。人流开始松动,像解开了闸门的江水,涌向出口。相熟的同僚、曾经的部下纷纷过来打招呼,语气热情却也不乏小心翼翼,目光在他脸上短暂停留,试图判断他恢复的真实情况。周远一一回应,笑容得体,但胃部那熟悉的、隐隐的灼痛和抽搐又开始提醒他身体的现状。他需要休息,需要按时吃饭服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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