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都皇城深处,万安寺的千佛殿里,长明灯的火焰在巨大的青铜灯盏里不安地跳动,将殿内无数佛像的金身映照得明灭不定,投下无数幢幢的、仿佛随时会活过来的阴影。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角落,檀香的气息也被这无形的重压逼得淡薄,几乎嗅闻不到了。供奉在最高莲台之上的那尊阎魔德迦金佛,在摇曳的光影中,面容似乎比平日更加沉静,也更加莫测。
夜已极深,宫墙之外,大都城死寂一片。宫门之内,唯有守夜侍卫沉重而压抑的脚步声,在空旷得令人心慌的宫殿夹道间回荡,如同一声声敲打在紧绷鼓面上的闷响。桑杰益西喇嘛裹着厚重的暗红色僧袍,盘膝端坐在金佛座下的蒲团上,闭目持咒。他身形枯瘦,如同一截历经风霜的虬曲古木,然而那枯槁的皮囊之下,却仿佛蕴藏着磐石般的定力,将这殿中弥漫的不安悄然隔绝于身外。
陡然,一阵没来由的、带着铁锈腥气的寒意,如同一条冰冷的毒蛇,无声无息地滑过桑杰益西的脊柱。他霍然睁开双眼。那双眼眸,浑浊如同蒙尘的古镜,此刻却锐利得能穿透昏暗的光线,直直投向莲台之巅。
金佛那低垂的、永远带着悲悯神情的眼帘之下,一点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晶莹,正悄然凝聚。那一点晶莹迅速饱满、胀大,终于承受不住自身的重量,沿着佛陀鎏金的脸颊,缓缓滑落。不是泪珠应有的清澈温润,那滴液体,在摇曳的长明灯下,折射出暗沉、粘稠、令人心悸的——血色!
“嗡!”桑杰益西喉间滚过一声低沉的真言,如同闷雷在胸腔炸响。他枯瘦的手指猛地捻紧了腕间的菩提念珠,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那滴血泪,无声无息地坠落在佛陀金色的膝上,晕开一小片触目惊心的暗红,如同一个不祥的烙印,深深印刻进他的眼底。殿外,一阵急促而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内侍尖利得变了调的嘶喊,撕裂了死寂的夜:
“陛下……陛下……宾天了!”
忽必烈大汗驾崩的哀钟,裹挟着冬末凛冽如刀的寒风,沉重地撞响在大都城的每一个角落。那钟声仿佛带着千钧之力,震得宫阙飞檐上的残雪簌簌落下,震得人心深处最隐秘的恐惧也随之簌簌颤抖。巨大的白幡如同招魂的鬼魅,在朔风中呼啦啦地翻卷,瞬间淹没了宫墙的朱红与殿宇的金黄,只留下一片令人窒息的惨白。整座皇城,连同它脚下的大都城,都被这突如其来的、铺天盖地的丧色所笼罩、所吞噬。
太子真金,这位被忽必烈寄予厚望的继承人,监国多年,素有贤名。噩耗传来时,他正强撑着病体,在太子宫东暖阁里批阅如山堆积的奏牍。案头烛火摇曳,将他因连日哀恸与操劳而愈发灰败枯槁的脸映照得如同金纸。他剧烈地咳嗽着,每一次喘息都撕扯着胸腔,单薄的肩背随之痛苦地起伏,仿佛随时会被这无形的重担压垮。
“殿下,节哀啊!保重玉体!”心腹詹事跪在冰冷的地砖上,声音带着哭腔,双手捧上一碗刚煎好、冒着苦涩热气的汤药。
真金艰难地摆了摆手,药碗的苦涩气息让他喉头一阵翻涌。他喘息稍定,努力抬起沉重的眼皮,目光投向窗外那片惨淡的、被白幡覆盖的天空,眼神里交织着难以言喻的疲惫和一种近乎绝望的忧虑。他嘴唇翕动,声音微弱得如同风中游丝:“……父皇……留下这万钧重担……北边……海都……虎视眈眈……南边……税赋……民生……”话语被更剧烈的咳嗽打断,他猛地俯下身,手死死捂住嘴,指缝间,赫然渗出一缕刺目的、粘稠的暗红。
詹事惊恐地扑上前:“殿下!”
真金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仿佛最后一丝维系生命的气力被那缕血丝彻底抽走。他那双曾满怀宏图的眼睛,渐渐失去了最后一点光彩,变得空洞而灰暗,直直地望着虚空。紧捂在嘴上的手,无力地垂落在冰冷的金砖地上,指尖沾染的那抹殷红,在青灰色的地砖上洇开,像一朵骤然绽放又瞬间枯萎的诡异之花。案头的烛火猛地一跳,爆开一个微小的灯花,随即黯淡下去。窗外的风,呜咽着卷过庭院,吹动檐角悬挂的白幡,发出“噗噗”的声响,像是在为这位未及登基的储君,提前奏响了挽歌。
太子真金紧随其父而去的消息,如同在滚沸的油锅里又浇入一瓢冰水,将整个大都城炸得一片死寂,随即陷入更深的混乱旋涡。国不可一日无主,尤其是对于这个疆域辽阔、强敌环伺、内部派系林立的庞大帝国而言。在忽必烈遗孀——精明强干的察必皇后和朝中重臣玉昔帖木儿、伯颜等斡旋下,最终议定由真金的第三子、年轻的铁穆耳承继大统。
登基大典在一种近乎诡异的气氛中仓促举行。太极殿前宽阔的御道上,象征皇权的卤簿仪仗森然排列,旗幡在寒风中猎猎作响。然而,那华丽的仪仗之下,涌动的是无数双各怀心思、充满审视甚至猜疑的眼睛。年轻的铁穆耳身着沉重的十二章衮服,头戴垂旒冕冠,一步步走向那象征着至高权力的御座。冕冠前后垂下的玉藻珠串,随着他的步伐轻轻晃动,碰撞出细微而清脆的声响,却无法掩盖殿内弥漫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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