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从未有过的、极其陌生的悸动,如同深埋地底的熔岩,毫无征兆地猛烈翻腾起来。这感觉如此汹涌,瞬间冲垮了他强行运转“金刚怒目心法”筑起的冰冷堤坝。那心法带来的、深入骨髓的刺痛感,竟在这悸动面前冰消瓦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眩晕的暖流,从心口急速蔓延至四肢百骸。他感到指尖微微发麻,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声,咚咚咚,撞击着耳膜,震得他指尖冰凉。
慌乱!前所未有的慌乱攫住了他。仿佛一个严守清规戒律的苦行僧,在孤寂的修行路上跋涉了无数寒暑,早已习惯了内心的古井无波,却在某个毫无防备的瞬间,猝不及防地窥见了天边最绚烂、最不该属于他的云霞。这感觉陌生而危险,带着一种甜蜜的灼痛,与他二十年枯守青灯古佛的认知格格不入。
他几乎是狼狈地猛地垂下眼帘,不敢再看那双盛满了悲悯泪水、此刻却如同漩涡般吸引着他的眼睛。右手下意识地捻动起腕间那串冰凉的菩提佛珠,触手生寒,试图借此压下心头的狂澜。嘴唇微微翕动,无声地默诵起烂熟于心的经文,每一个音节都在识海中掀起微澜,试图将那不合时宜的悸动强行镇压下去。
“我……我做不到萨埵太子这样……”阿娜尔并未察觉他内心的惊涛骇浪,兀自沉浸在壁画带来的巨大情感冲击中,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充满了对自身渺小的认知,“我连看到小鸟受伤都会难过好久……更别说……”
“你不必做!”桑吉嘉措脱口而出。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的急促和斩钉截铁,仿佛急于否认某种可怕的可能性。
话一出口,两人都愣住了。
阿娜尔眨了眨还挂着泪珠的长睫毛,有些茫然地看向他,似乎不明白他为何突然如此激动。
桑吉嘉措的心跳得更乱了。他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那“金刚怒目心法”强行催动的内息因心绪剧震而猛地一岔,左臂断裂处骤然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如同无数钢针狠狠扎下,让他闷哼一声,额头上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脸色也白了几分。这剧痛来得及时,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暂时压住了心湖的沸腾。
“贫僧……贫僧是说,”他强忍着疼痛,声音重新变得低沉沙哑,带着刻意的疏离,目光避开了阿娜尔疑惑的视线,只盯着石板上的摹本,“萨埵太子之行,乃大菩萨发心,非常人所能企及。姑娘心存善念,悲悯生灵,已是难得。守住本心,便是修行。” 他像是在说服阿娜尔,更像是在告诫自己。
阿娜尔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看着桑吉嘉措苍白的脸色和额头的冷汗,只当他是伤痛发作,连忙关切地问:“桑吉师父,你没事吧?是不是伤口又疼了?我去给你端药!” 她小心地将石板重新包好,匆匆起身出去了。
小小的土屋里,只剩下桑吉嘉措一人。夕阳最后的余晖也收敛了,屋内陷入一种青灰色的朦胧。左臂的剧痛还在持续,但更让他心神不宁的,是胸口那依旧残留的、陌生的悸动余波,以及鼻尖仿佛还萦绕着的、少女身上那淡淡的沙枣花香。
他缓缓闭上眼,试图重新凝聚心神,运转“金刚怒目心法”。然而,这一次,那观想出的心轮处金色怒焰却摇曳不定,冰冷暴烈的气息变得杂乱无章。识海之中,萨埵太子决然坠崖的悲壮身影、阿娜尔含泪讲述时纯真悲悯的脸庞、她指尖拂过石板摹本时的微颤……这些画面不受控制地交替闪现,顽固地干扰着意念的纯粹。
“心若不动,魔自消亡……” 师伯的叮嘱如同洪钟在心底敲响,字字千钧。
可这心……如何能不动?这因少女纯然向佛之心而生的涟漪,是魔吗?还是……
桑吉嘉措的右手死死攥紧了那串菩提佛珠,冰冷的珠粒硌得掌心生疼。他第一次感到,这荒凉敦煌的夜,如此漫长而煎熬。
窗外,绿洲的夜风掠过胡杨林的梢头,发出连绵不绝的沙沙声,如同无数细碎的叹息,又似隐秘的低语。沙驼客栈的灯火在远处零星亮起,隐约传来几声粗犷的交谈和驼铃的轻响。这片被风沙和狰兽阴影笼罩的土地,看似平静的沙海之下,永远涌动着不为人知的暗流。
桑吉嘉措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强行压下心头的烦乱。他挣扎着挪到那张简陋的木桌旁,点燃了小小的油灯。豆大的灯火跳跃着,驱散了一小片黑暗。他铺开一张新的草纸,右手执起笔,蘸饱了墨汁。
这一次,他没有勾勒怒目金刚,也没有描绘莲花祥云。笔尖悬在纸上,微微颤抖着,仿佛承载着千钧重负。良久,他落笔了。墨线在粗糙的纸上游走,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专注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克制。线条不再是刚硬的轮廓,而是多了几分柔韧与流转。
渐渐地,一个侧影在纸上浮现。那是一个女子柔和的侧面轮廓,线条简洁而宁静。她微微低垂着头,似乎在凝视着什么,又似乎在虔诚地祈祷。发髻简单地挽着,几缕发丝轻柔地垂在颈侧。衣纹的线条流畅而富有垂感,透出一种安详的气息。没有精细的五官,只有朦胧的光影在脸颊处晕染开,仿佛被一层温润的月光笼罩着。整个画面弥漫着一种圣洁而内敛的温柔,如同静谧的月夜下悄然绽放的白莲。
桑吉嘉措画得很慢,每一笔都凝聚着心神。当最后一笔落下,他凝视着纸上那散发着朦胧月华般光晕的侧影,久久无言。
画中人,不是佛,不是菩萨。
那流畅的衣纹线条,分明带着阿娜尔常穿的那种粗布衣裙的朴素质感;那低垂的颈项弧度,依稀便是她专注讲述壁画故事时的模样;那笼罩周身的温柔光晕,更像是她眼中纯净悲悯之光的投射。
他画的,是月光菩萨。
是阿娜尔心中倒映出的月光菩萨。
也是他此刻心境中,那轮悄然升起、搅乱了枯寂佛心的明月。
油灯的火苗轻轻跳跃,将他的身影和纸上的“月光菩萨”一同投在斑驳的土墙上,摇曳不定。窗外,沙漠的夜风依旧呜咽,卷着细沙,不知疲倦地抽打着客栈的土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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