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在千佛崖深处失去了往常的刻度。日升月落被厚重的岩层隔绝,唯有石窟内那盏长明的陶土油灯,用昏黄摇曳的光晕标记着沙漏般无声流淌的日夜。桑吉嘉措的左臂也基本康复。骨缝深处那钻心的锐痛已化为绵长不绝的酸胀与无力,如同某种顽固的烙印,时刻提醒着他身体的残缺与那场沙丘噩梦的代价。然而,这具残破的躯壳内,某种被压抑已久的东西,却在石窟的幽寂与李鬼那看似不经意的点拨下,悄然复苏、疯长。
他成了李鬼的影子。沉默地跟随在那佝偻的身形之后,穿行于千佛崖深处迷宫般的甬道,踏入一个又一个被时光和劫难啃噬得面目全非的石窟。他目睹李鬼枯枝般的手指如何化腐朽为神奇:用特制的泥膏填补壁面深如沟壑的裂隙,动作轻柔如抚平大地的伤痕;用纤细的钢针蘸取微量的胶液,小心翼翼地将起甲翘起的千年颜料层重新粘合回岩壁的怀抱;用自制的竹刀刮去烟熏火燎的污垢,让蒙尘的佛陀金身重新焕发一丝微弱的神采。每一次呼吸都混合着尘土、矿物颜料、朽木和防潮药剂的奇异气息,每一次指尖触碰那冰冷或温润的壁面,都仿佛在与千年前的匠人、供养人、乃至佛陀本身进行着无声的对话。
李鬼的话依旧不多,却字字如凿,刻在桑吉嘉措的心壁之上。
“看这处空鼓,”在一座唐窟残破的观音像旁,李鬼的指尖拂过壁画与岩壁剥离的缝隙,声音平淡无波,“表层繁华如锦,内里根基已朽。人心亦如此,执着于金粉描画的‘我相’,却不知皮囊之下,‘无我’才是真如。” 桑吉嘉措凝视着那摇摇欲坠的华美衣饰,想起自己曾视若生命的僧侣身份,想起对金佛的执着,何尝不是一种更深的“我执”?
“再看这被香火熏黑的佛陀面容,”在另一座被烟燎得面目全非的宋窟,李鬼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弄,“虔诚的烟火,最终遮蔽了真容。‘痴’念一起,拜的便不再是佛,而是自己心中所求的幻影。” 桑吉嘉措默然,想起北元宫廷中那些匍匐在活佛脚下、只为求取权势富贵的王公贵族。
这些洞见,如同细密的凿子,一点点剥去桑吉嘉措心中因师门重托、金佛被夺、自身重伤而凝结的硬壳。他开始真正“看见”壁画——不只是佛陀的庄严妙相,不只是天国的瑰丽辉煌,更是那线条背后凝聚的、跨越千年的悲欢离合、虔诚祈愿与绝望挣扎。每一次呼吸着石窟陈腐而厚重的空气,每一次指尖拂过粗糙或细腻的壁面,都仿佛有无数细微的、带着温度与叹息的声音,顺着指尖流入他的血脉,沉淀在他的识海。一种前所未有的、深沉而博大的悲悯,如同地底渗出的泉水,在他心中悄然滋生,无声地冲刷着那些狭隘的执念。
西夏石窟“玄水洞”的修复已近尾声。巨大的中心塔柱被清理干净,残存的佛龛小像得到加固,四壁的五行法阵壁画在李鬼妙手下重现了部分往日的庄严。这一日,李鬼并未再动手清理,而是引着桑吉嘉措来到石窟入口甬道的两侧。
昏黄的油灯光晕下,两侧壁面已被小心清理出来,显露出两幅尺幅巨大、却同样饱经沧桑的壁画轮廓。左壁,青蓝色调为主,依稀可见骑狮菩萨的威仪;右壁,则以赭石、朱砂、金粉为主,残留着乘象菩萨的庄严。壁画的空鼓、酥碱、剥落极为严重,许多地方只剩模糊的线条和斑驳的色块,如同两张被岁月揉碎、亟待拼凑的佛国地图。
“左,文殊师利问疾维摩诘经变。右,普贤菩萨行愿经变。”李鬼的声音在狭窄的甬道里带着回响,干涩而清晰。他没有看壁画,那双深陷的古井般的眼睛落在桑吉嘉措脸上,目光平静却仿佛蕴藏着千钧之力。“你来‘续’。”
如同静水投石!桑吉嘉措浑身一震,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向李鬼!让他修复?在这千年圣地的壁面上?以他这残破之躯和半生颠簸的浅薄阅历?
“我……前辈……”桑吉嘉措喉头干涩,左臂无意识地传来一阵酸麻的悸痛,仿佛那旧伤也在发出无声的抗议。“弟子技艺粗陋,恐污圣迹!更兼左臂……”他下意识地想抬起那依旧被皮索固定的左臂,却只换来一阵更深的无力感。
“续,非描摹。”李鬼打断他,枯槁的手指随意地指向旁边一堆早已备好的东西:研磨得极其细腻的石青、石绿、朱砂、赭石、铅白、金粉,盛在粗糙的陶碟里,闪烁着矿物特有的沉郁光泽;几支用狼毫精心扎制的画笔,笔锋锐利如锥;还有调色用的陶盘和盛着清水的陶钵。“用你的心,你的眼,你在这石窟里嗅到的所有尘土与佛号的气息,你骨头缝里还没散尽的战火与沙尘……”李鬼的声音不高,却字字砸在桑吉嘉措心上,“去‘续’那中断的线,去‘填’那剥落的色。画好了,我看。”
没有指导,没有框架,只有两张破碎的佛国蓝图和一堆冰冷的颜料!这考验,比修复破损的壁画艰难百倍!桑吉嘉措感到一阵眩晕,仿佛被骤然推到了万丈悬崖的边缘。然而,当他的目光再次与李鬼那深不可测的眼神相遇时,那眼神中没有质疑,没有期许,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仿佛早已看穿他心底那点被恐惧压制的、跃跃欲试的火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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