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京警察局那扇锈迹斑斑、仿佛从未真正干净过的大铁门,在身后发出“哐当”一声沉闷巨响,将连日来的血腥、污秽、惨叫与绝望暂时隔绝在外。我,或者说,骨子里仍是那个街头浪子陈雨亭,拄着一根不知从哪个废墟里捡来的粗木棍,每挪动一步,左腿便传来一阵钻心的抽搐痛楚,那是老虎凳留下的“纪念”。我低垂着头,赭红色僧袍污秽不堪,紧贴着因冷汗和脏水而黏腻的皮肤。早春苍白无力的阳光照在身上,非但没带来丝毫暖意,反而让他久处阴暗的双眼一阵眩晕,胃里翻江倒海。
师父云丹桑布走在最前面,原本挺直如松的脊背,这几日似乎被无形的重担压得佝偻了。他手持念珠,默然前行,布满皱纹的脸上看不出悲喜,只有一种深彻骨髓的疲惫,仿佛一夜之间老去了十岁。几位师兄弟跟在身后,个个面容憔悴,步履蹒跚,僧袍破损,身上或多或少都带着刑讯的痕迹。彼此间没有任何交谈,沉默得如同一支走向墓地的送葬行列,只有木棍敲击地面和压抑的喘息声,在寂静的街道上显得格外清晰。
大师兄洛珠贝玛等候在门外。他身材魁梧高大,比寻常人高出半个头,站在那里便如一座铁塔,自带一股沉静而逼人的气势。古铜色的面庞棱角分明,如同刀削斧劈,一双眼睛锐利如翱翔于雪峰之上的鹰隼,此刻却蕴藏着深沉的忧虑与风尘仆仆的痕迹。他穿着一身半旧但浆洗得十分洁净的僧袍,袖口磨损处针脚细密,显示着持戒者的严谨。见到众人出来,他快步上前,目光如电,迅速在每个人脸上、身上扫过,当看到扎西诺布明显无法自如行动的腿和那张失血过多的苍白面孔时,他锐利的眼神微微一凝,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闪过一丝痛惜与更深的凝重。
“师父,诸位师弟,受苦了。”洛珠的声音低沉,带着草原风沙磨砺出的粗粝质感,却又奇异地有种稳定人心的力量。他奉上了必需的保释金,这钱是来自寺内收入以及同道的支援。更重要的是,他怀中那封盖着雍和宫掌印大师金印、言辞恳切且隐含威慑的密函,几经周折,终于递到了新任省主席何箴的案头。何箴乃1945年刚刚奉命上任的省主席,忙于接收敌产、整顿秩序、平衡各方势力,最怕的就是牵扯各方地方势力、组织和宗教的麻烦事。在“维持稳定”的大前提下,他勉强同意了释放,但条件苛刻:金佛寺众僧回寺后,等同于软禁,不得随意出入,需随时听候传讯,配合调查。寺外,警察的监视岗哨已然设立。
“多谢师兄。”我低声道,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破旧风箱。他抬眼望着洛珠,这位常年在外游学、佛法修为与护法武功均被誉为金佛寺中第一的大师兄,在他“出家”这几年里见面次数屈指可数。但每次洛珠归来,都仿佛给这日渐沉寂的古刹带来一股强劲而新鲜的高原之风,让他这个“假喇嘛”在敬畏之余,也不禁生出几分向往。
一行人沉默地穿行在依旧混乱的街市。空气中弥漫着煤烟、灰尘、廉价脂粉和隐约的腐败气味。报童尖声叫卖着关于“长春谈判陷入僵局”、“接收大员中饱私囊”的最新号外,声音在喧嚣中显得格外刺耳。这一切,都与扎西诺布记忆中那个由大帅掌控下,虽也有纷争但秩序俨然的盛京城截然不同。一种无形的紧张感,如同不断收紧的绞索,缠绕在每个人的脖颈。
金佛寺那熟悉的朱红色山门终于出现在视野尽头,却让所有人的心瞬间沉入冰窟。原本巍峨壮丽、敕建御赐的牌楼和一部分山门殿宇,已化作一片触目惊心的焦黑残骸。扭曲的梁木如同巨兽被焚毁后裸露的肋骨,狰狞地指向灰蒙蒙的天空。空气中依旧顽固地弥漫着那股混合了木材焦糊、织物灰烬和泥水浸泡后的复杂腥臭气味,无声地诉说着那一夜的惨烈。青烟虽已散尽,但那场仿佛来自地狱的烈焰,其狰狞狂暴的模样,已深深烙印在每个亲历者的脑海,永生难忘。
寺庙外围,果然有穿着黑色制服、挎着老套筒步枪的警察值守,他们眼神警惕而冷漠,像打量货物一样扫视着过往行人,目光尤其聚焦在他们这群刚刚获释的“嫌犯”僧人身上。那扇曾经象征着清净与庄严的寺门,此刻紧闭着,门板上还有救火时留下的水渍和刮痕,像一张沉默而哀伤的嘴。
推开沉重、带着焦痕的寺门,主殿、佛楼与天王殿稍远且坚,仅檐角燎焦,主体尚存。靠近西墙的大片区域,地面一片狼藉,满是泥泞的水洼、烧裂的青砖、救火时匆忙丢弃的水桶、扁担和破损的盆瓢。唯有距离火场中心稍远的大雄宝殿、供奉金佛的佛楼以及天王殿,因建筑更为坚固宏伟,且僧众拼死阻断了火势蔓延,才侥幸得以保存,但檐角斗拱多处被燎黑,彩绘剥落,窗棂残破,像几个刚刚经历浴血奋战、伤痕累累的巨人,默然矗立在废墟之中,悲壮而苍凉。
一种近乎凝固的悲凉与压抑气氛,如同无形的蛛网,笼罩着整个寺院,连空气都变得沉重,呼吸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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