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线杆下那滴奇异的、融合了环卫老人珍视之情与冰冷露水的奇异造物,其内部转瞬即逝的银丝流转景象,如同一个冰冷的烙印,灼在阿檐的视觉残留里,带来一种陌生的悸动。这与他过去仅仅捻取或借用凡人强烈情感的体验,截然不同。它似乎更……直接?更接近某种本源的东西?
他需要更多的样本。他需要理解这种变化。
他的脚步,不知不觉地,偏离了回书店的主路,拐入了一条更加狭窄、阴暗的小巷。巷口电线杆上,歪斜地钉着一块薄铁皮做的指示牌,红漆写的字迹已经剥落得难以辨认,勉强能看出“同乐”二字。巷子深处,隐约传来一阵断断续续的、被电流杂音严重干扰的胡琴声,咿咿呀呀,走调得厉害,像是一个衰老的病人在痛苦地呻吟。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复杂的气味:劣质刨花的木头腥气、过期油彩的化学甜腻味、隔夜茶水的馊味,以及一种……类似老旧绒布在潮湿环境里慢慢霉烂的沉闷气息。
巷子尽头,是一扇低矮的、漆皮剥落的绿色铁皮门。门上贴着一张褪色的手写海报,纸是最便宜的黄草纸,墨是已经发灰的墨汁,潦草地写着:
“同乐戏园 最后三天 清仓甩演”
“昔日名角 重现经典 《霸王别姬》”
下面一行更小的字:“票价贰元 茶水自理”
门虚掩着,露出一道昏暗的缝隙。
阿檐推开门,走了进去。
门内是一个极其狭小的、天花板低矮的空间,光线昏暗,只有一盏瓦数极低的白炽灯泡,悬在屋子中央,发出昏黄的、勉强照亮脚下的光。这里似乎是戏园的后台。
四周的墙壁上,钉着一排歪斜的木架,上面挂满了各种颜色暗淡、缝着亮片的戏服,积着厚厚的灰尘。墙角堆着刀枪把子、破旧的帽箱,以及几个露出黄色稻草的废纸箱。一面布满裂纹的水银镜子,斜靠在墙边,镜面模糊不清,映照出的一切都扭曲而破碎。
一个男人,背对着门口,坐在镜子前一张吱呀作响的旧梳妆台前。
他身形消瘦,穿着一件领口已经磨破的白色汗衫,肩膀微微耸起。他正对着那面模糊的镜子,极其专注地、一下一下地,往自己脸上涂抹着油彩。
梳妆台上,散乱地放着几个打开了的圆形颜料瓷盒,里面的油彩颜色浓艳得有些刺眼:大红、纯白、漆黑……旁边还放着一碗浑浊的清水,一块用了一半的肥皂,和一壶冒着微弱热气的茶水。
空气中,那股甜腻的油彩味,更加浓郁了。
阿檐静静地站在门口的阴影里,没有出声。
在他的“视野”中,这个男人的身上,缠绕着数十根纤细的、代表着不同命途的光之丝线。其中,一根原本应该最为明亮、最为粗壮的、代表着“艺术追求”与“舞台荣光”的金红色丝线,此刻,却黯淡得惊人!其色泽灰败,几乎失去了所有的光彩,僵直地耷拉着,仿佛随时都会断裂。只有最尖端的一小截,还顽强地闪烁着一丝微弱的、不甘心的余烬般的光亮。
而更多的、代表“生计忧虑”、“身体病痛”、“对往日辉煌的怀念”的灰暗丝线,则紧紧缠绕着它,如同寄生的藤蔓,不断抽取着它最后的活力。
男人对这一切毫无所觉。他只是专注地、近乎固执地,用一支秃了毛的画笔,蘸着那浓艳的油彩,一点点地,在自己日渐松弛的面皮上,勾勒着霸王那英雄豪迈的脸谱。
白色打底,黑色勾边,红色涂画眉心的冲天纹……
他的动作熟练得令人心酸,每一笔都精准地落在它应该在的位置,仿佛这个动作,他已经重复了成千上万次。油彩遮盖了他眼角的鱼尾纹,掩盖了他脸色的憔悴,却掩盖不住他那双低垂的、看向镜中自己的眼睛里,那深不见底的疲惫与麻木。
前台,那走调的胡琴声猛地一扬,拉出一个凄厉的长音,然后戛然而止。
响起了几声稀稀拉拉的、有气无力的掌声,夹杂着一两声老人的咳嗽。
男人涂抹油彩的手,微微停顿了一下。他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胸膛起伏。再睁开眼时,他眼中的疲惫与麻木,瞬间被一种近乎燃烧的、强行提起来的精气神所取代!
他猛地站起身,抓过一旁衣架上那件绣着团龙纹样、金线却已多处脱落的黑色蟒袍,利落地披在身上。
锣鼓点(是用一台老旧的录音机播放的,磁带似乎卡顿,节奏有些不稳)咚咚咚地敲响了。
男人一掀后台那厚重的、打着补丁的深蓝色棉布门帘,迈着霸王那沉稳豪迈的台步,走向了灯光昏暗的前台。
瞬间,前台传来他那依旧洪亮、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的念白:
“力拔山兮气盖世——!”
声音穿透单薄的门帘,震得后台空气中漂浮的灰尘,都微微一颤。
阿檐依旧静静地站在阴影里。他听着前台那熟悉的、悲壮的唱词,兵器碰撞的声响(显然是木头敲击的声音),以及那越来越稀少的、间隔很长的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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