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得见,前台那男人身上,那根代表“艺术追求”的、本已灰暗过半的丝线,此刻,竟然奇迹般地再次亮起了微弱的光芒!那光芒不稳定,闪烁着,如同风中残烛,却真实地存在着。他正在燃烧自己最后的一点心力,去演绎那个早已逝去的英雄末路的故事。
一曲终了。
掌声零落。响起了几下板凳拖动的刺耳声音——观众离场了。
厚重的门帘再次被掀开。
男人走了回来。他脸上那浓艳的霸王脸谱,被汗水浸染,有些地方已经花了,红与白交融在一起,形成一种怪异的、悲凉的色调。他身上那件蟒袍,似乎也失去了所有的光彩,变得沉重不堪。
他一步步地走回到梳妆台前,颓然地坐下。背影佝偻,仿佛刚才台上那一刻的辉煌,抽干了他全部的力气。
他对着那面模糊的镜子,沉默了很久。
然后,他伸出颤抖的手,拿起一块沾了水的、粗糙的棉布,开始一点点地、缓慢地擦拭脸上的油彩。
红色的印记被抹去,露出底下苍白的皮肤。
白色的底彩被擦掉,显出眼角深刻的皱纹。
黑色的勾边被揉开,化作一片污浊的灰迹。
就在他擦到眼角附近时,他的动作猛地停住了。
他看着镜中那个被残存油彩和疲惫刻满痕迹的、陌生的自己。
一滴眼泪,毫无征兆地,从他那尚未完全擦干净的、残留着红色油彩的眼角,缓缓滑落。
那不是戏里霸王英雄末路的悲泪。
那是一个耗尽一生追逐某个虚幻光影、最终却发现舞台下方早已空无一人的男人,最真实的、混合着油彩化学味、汗水的咸涩、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的泪水。
它浑浊,滚烫。
阿檐几乎是下意识地动了。他从自己那件劳动布外套的内袋里,摸索着掏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个扁平的、四四方方的、铁皮打造的老旧糖果盒。盒子表面的彩色喷漆已经磨损得非常厉害,只能勉强看出曾经印着一个巨大的、笑容可掬的字母“I”,这是一家早已倒闭的本地糖果厂的标志。盒子边缘已经有些锈蚀。
他上前一步,在那滴眼泪即将滴落到梳妆台那积满油污的桌面上之前,轻轻地、小心翼翼地,将糖盒凑了过去。
嗒。
一声极其轻微的声响。
那滴滚烫的、浑浊的泪珠,精准地滴落在了糖盒冰凉的、略有锈痕的铁皮底部。
奇异的事情发生了。
那滴泪珠,并没有像寻常水滴那样晕开,也没有立刻被铁锈吸收。
它竟然保持着完整的球状,在盒子底部微微颤动着,像一颗凝固的、浑浊的琥珀。它的表面,折射着后台那盏昏黄灯泡的微光,呈现出一种极其复杂的、不断微微变幻的色泽——油彩的红、汗水的透明、以及某种更深层的灰暗……
而且,它竟然散发出一股微弱的、却清晰可辨的热量!透过冰凉的铁皮,熨烫着阿檐的指尖。
这绝非寻常的泪水。
阿檐轻轻合上了糖盒的盖子,将它紧紧攥在手心。盒子本身冰凉,却能感觉到内部那滴泪珠持续散发出的、微弱却执着的温热感。
前台,录音机里播放的、用来送客的民间乐曲,嘶哑地响了起来,欢快的调子在这空荡凄凉的环境里,显得格外刺耳。
梳妆台前的男人,终于擦净了脸上最后一点油彩,露出一张完全苍白的、写满无尽倦怠的脸。他望着镜子,眼神空洞。
阿檐沉默地后退一步,再次融入后台深处的阴影里,然后悄无声息地从那扇绿色的铁皮门走了出去,重新步入外面那弥漫着海雾的、冰冷的街道。
他摊开手掌,看着掌心里那个冰冷中透着温热的老旧糖盒。
这里面封印着的,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力量?它与电线杆下那滴奇异的露珠,又有怎样的关联?
他抬起头,望向雾气朦胧的天空。星辰织就的光网,在他凡人的肉眼无法看见的高处依旧闪烁,却仿佛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遥远,更加模糊。
他握紧了糖盒,指尖那熟悉的墨茧与糨糊硬皮,摩擦着冰冷的铁皮表面。
一种强烈的预感袭来。
收集这些“东西”,或许……将要付出远超他想象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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