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心里那枚老旧的、铁皮的I字糖盒,依旧残留着一丝微弱却执拗的温热感,混合着后台那甜腻的油彩味和冰冷的铁锈气,烙在阿檐的皮肤上,提醒着他昨夜那奇异的收集。这温热与电线杆下那滴银丝流转的冰冷露珠,性质截然不同,却同样指向某种他尚未完全理解的变化。
他需要更多的样本。他需要一个安静的、能够隔绝凡尘喧嚣的地方,来尝试理解这些东西。
他的脚步,再次引领着他,穿过清晨逐渐苏醒、开始弥漫煤烟与早点摊油烟气味的街道,走向城市更深处的一片旧街区。
这里的骑楼更加古老,山墙顶上风化的狛犬大多残缺不全。墙面上残留着各个时代的印记:模糊的文革标语的红漆残迹、墨汁淋漓的“拆”字(大多已被新的白灰覆盖)、以及各种办证开锁的黑色喷漆电话号码。
他的目的地,是一栋西洋风的、三层的灰砖小楼。拱形的窗户大多用木板钉死了,只有几扇玻璃破碎,露出黑洞洞的内部。门口的石阶开裂,缝隙里长着枯黄的杂草。一块字迹斑驳的木质招牌,斜挂在门楣上,靠几根生锈的铁丝勉强维系着,在晨风中发出轻微的吱呀声。上面用繁体字写着:“津港电报局”。
这里已经废弃多年。
阿檐推开那扇沉重的、漆皮完全剥落、露出本色的木门。门轴发出一声痛苦的、干涩的漫长呻吟,仿佛惊醒了某个沉睡百年的幽灵。
一股极其复杂的气味,扑面而来。
浓烈的、陈年的灰尘味,混合着旧纸张受潮后的微酸腐气,地下室般的阴冷水汽,以及一种……极其微弱的、类似烧灼过的绝缘橡胶的焦糊气味。这气味如此古老,仿佛时间本身在这里凝固腐败后散发出的余烬。
大厅极其空旷,高大的天花板上,垂下几根断裂的、缠满蛛网的电线,末端裸露着铜丝,如同枯萎的黑色藤蔓。阳光从高处几扇破窗的木板缝隙中射入,形成一道道巨大的、斜斜的光柱,照亮了空中无数飞舞的、极其细微的尘埃。
那些尘埃在光柱中无声地、缓慢地旋转、升腾、沉降,如同一场永恒的、寂静的芭蕾舞。每一粒尘埃,似乎都承载着数十年的沉寂与被遗忘的信息。
靠墙的地方,排列着一排厚重的、如同钢铁巨兽般的老旧机器。它们蒙着厚厚的灰尘,操作台上布满了各种早已褪色的旋钮、扳闸和插孔。一些黑色的、橡胶包裹的粗大线缆,如同巨蟒般从墙内伸出,又钻入地板下方,不知所踪。
阿檐的目光,落在了其中一台相对完整的机器上。那是一台莫尔斯电报机的接收台。黄铜的按键和刻度盘已经氧化发黑,表面覆盖着灰绒。但那按键的表面,尤其是常用字母的位置,却被磨得异常光滑,甚至微微凹陷,露出底下黯淡的金属光泽。仿佛曾有无数焦急的、颤抖的手指,在此反复敲击,将无数悲喜生死的信息,化作电波,发送至远方。
阿檐走近那台机器。他没有像往常那样,试图去“看”空气中那些无形的命运丝线。这里的尘埃与寂静,形成了一种奇特的屏障,暂时隔绝了外面世界的嘈杂。
他闭上了眼。
他伸出右手,摊开手掌,缓缓地、轻轻地,将掌心覆盖在那片被磨得最光滑的、冰凉的黄铜按键上。
瞬间,一种极其微弱的、却无比纷杂的震颤感,透过掌心的皮肤,传入了他的神经末梢。
那不是物理的振动,而是一种残留的、烙印在金属深处的情感印记的共鸣。
无数破碎的情绪碎片,如同被惊动的尘埃,从时光深处翻涌而上:
一阵急促的、充满希望的敲击——“生了男丁平安”…
一段漫长的、绝望的沉默后的滴答——“父病危速归”…
一种欢快的、几乎跳跃的节奏——“生意成款已汇”…
一下下沉重的、缓慢得令人窒息的重复——“阵亡通知”…
喜悦、焦虑、悲伤、恐惧……无数凡人最强烈的情感瞬间,曾在此凝聚,被转换成冰冷的电码,发送出去。如今,它们早已消散,却留下了极其淡薄的余温,如同幽灵的低语,萦绕在这片金属的周围。
阿檐的呼吸微微急促起来。他努力地感知着,分辨着。这些情绪太过庞杂,太过微弱,如同一锅煮沸了上百年的、早已熬干的汤,只剩下一点模糊的咸涩。
他需要更具体的、更凝聚的东西。
他的意念,如同一张极细的网,在这片情感的尘埃之海中缓缓拖曳。
终于……
他的指尖微微一颤。
他捕捉到了。
一段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震颤。它不断地、固执地重复着同一个简单的节奏,一遍,又一遍。仿佛有人,在很久以前,用尽最后的力气,反复敲击着同一个代码。
那节奏,翻译过来,是两个字:
“再见”。
再见。
不是“再见”的问候,而是“再也不见”的永别。这段代码里,蕴含着一种极度复杂的情绪:深沉的不舍,无奈的放手,最终的释然,以及……一种近乎虔诚的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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