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进去时,凤姐正歪在临窗的暖榻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侍立一旁的平儿说着闲话,见他进来,只懒懒地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将账册放下。
马伯庸依言,将几本主要的、按照新格式整理的账册恭敬地放在炕几上,然后垂手退到一旁静候。
王熙凤漫不经心地拿起最上头一本,是库房的出入总账,随手翻了几页。起初目光只是例行公事地扫过,可看着看着,脸上那点慵懒倦怠渐渐收了起来,身子也不自觉地微微坐直。
账页清爽悦目,条目分明,还用细笔打了清晰的界线格子,每一项收支列得清清楚楚,旁边甚至附有简短的备注说明。这和她以往看惯了的那种字迹拥挤潦草、涂改众多、看得人眼晕心躁的旧式账册完全不同,一种前所未有的条理感和掌控感油然而生。
她又接连翻了几页,甚至信手往前翻找,对照了几处往期的数据,动作很快,却几乎没有停顿和迟疑。以往看账,总需要平儿或账房先生在旁不停地解释、提醒,如今她自己一眼扫去,便能把握关键,心中了然。
“这一块,是库里丝绸锦缎的月度进出细账?”王熙凤伸出保养得宜的指尖,点着一处汇总数据,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但那份专注本身已说明问题。
“回二奶奶的话,正是。”马伯庸应道,“新规试行后,奴才便先从丝绸、药材、名贵器皿这几项价值高、流转快的物品入手,启用新账法记录。”
王熙凤没有立刻接话,又低头细看了片刻,特别留意了几笔大宗的采买入库和各房领用记录,纤细的手指在几处关键数字上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似在默算核对。
半晌,她终于合上了账册,脸上依旧没什么明显的赞许表情,可眼神中那股惯有的、审视下属时的锐利锋芒,却似乎悄然淡去了几分。
“嗯,瞧着……是清爽明白了些。”她淡淡地评价了一句,语气平稳,听不出太多波澜,但这已是她从不肯轻易许人的、难得的正面评价。“看来你这套新规矩,倒也不是全无用处,纸上谈兵。”
她抬眼,目光似有若无地瞥了马伯庸一下,语气转为随意,却带着洞悉:“底下那起子偷奸耍滑、阳奉阴违的,没再给你暗地里下绊子、使手段吧?”
“托奶奶的福,经您上回雷霆手段,明正典刑,底下各位管事、伙计都深知奶奶法度严明,如今办事皆恪守规矩,勤谨用心,不敢怠慢。”马伯庸赶紧将功劳和震慑的效果全数推回凤姐身上,言辞恳切。
王熙凤从鼻子里轻轻嗤笑一声,显然不完全相信底下人真能变得如此老实本分,但她此刻心情尚可,也懒得去深究点破。她摆了摆手,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决断:“行了,知道了。这新账法既然看着还有些用处,那就在各处尽快推行开来,不必再局限于你那小块地方。你也多费心盯着,务必给我落到实处,别出什么岔子,白折腾一场,徒惹人笑话。”
“是,小人明白。定当尽心竭力,督促各方,务使新规行之有效,不负奶奶信任与期望。”马伯庸深深躬身,心中明白,推行新法这最艰难的第一关,自己算是稳稳地度过了。而凤姐此刻的认可与扩大授权,便是他在琏凤院乃至更大范围内立足的根本磐石。
从凤姐那间熏着暖香、却透着无形威压的正房出来,傍晚微凉的风带着一丝清爽拂过脸颊,马伯庸站在廊下,下意识地长长舒出一口积压在胸口的浊气。连续紧绷了个把月的神经,到此时,才真正得以略微放松。
一种久违的、类似于前世成功推动项目上线、见到切实成效的成就感,在他心底油然而生。虽然眼前所为,不过是在这数百年后的深宅大院里,推动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基于现代思维的流程改革,但亲眼目睹混乱被秩序替代,内耗被效率提升,一种源自职业本能深处的满足与慰藉,是真切切、沉甸甸的。
他抬头,望了望被琏凤院高墙切割开的、四四方方的天空,夕阳的余晖为灰蓝色的天际染上一抹暖色,嘴角不由得轻轻向上扬起一个细微的、却带着笃定的弧度。
然而,在这初战告捷的短暂轻松之下,一丝若有若无的警兆,如同水底的暗礁,悄然触碰着他的直觉。周胖子虽倒,其背后的周瑞、乃至可能与来旺家牵连的更广网络,真的会就此偃旗息鼓吗?那些在外庄账本中窥见的、更深层的阴影,又何时会笼罩过来?
路,还长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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