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光尚未破晓,东方天际只透出一丝鱼肚白,马伯庸便踏着浸透鞋面的冰凉露水,独自来到了尚在沉睡中的工地。
晨雾如轻纱般氤氲不散,昨日耗费心力整理过的砖瓦区,在朦胧曙色中显出一种前所未有的、略带生疏的秩序感。青砖、红砖、板瓦、筒瓦、滴水、勾头,皆分门别类,码放得如同等待检阅的士兵,棱角分明。每堆物料前新插的桑木牌子,如同沉默而忠诚的卫兵,上面用浓墨写就的字迹,在潮湿清冷的空气里尚未完全干透,散发着一股新鲜的墨香与木屑混合的气息。
柱儿揉着惺忪睡眼,哈欠连天地过来,见到这番与往日截然不同的光景,愣了一愣,睡意醒了大半:“马管事,您来得比打鸣的公鸡还早……这地方,经您昨日一收拾,还真……真像模像样了,瞧着心里都亮堂些。”
马伯庸将一叠连夜在油灯下精心绘制、墨迹方干的表格递给他,纸张边缘还带着熬夜的微卷:“从今日起,所有物料进出,无论大小多少,皆需据此格式登记造册。你在旁执笔记录,我来一旁盯着,应对询问。”
柱儿接过那叠颇为正式的表格,看着上面横平竖直的格子与项目,面露难色,搓着手道:“管事,我……我认得的字,掰着手指头都数得过来,这执笔重任,只怕……”
“无妨,”马伯庸语气平和而坚定,拍了拍他的肩头,“有我在一旁提点你写。开头难免生涩艰难些,但规矩既立,便须严格执行。只要开了头,坚持下去,往后自然就顺畅了。”
辰时刚过,工地上人声渐起,第一批领料的工匠便到了。是西山墙那个性子急躁的工头老李,带着两个衣衫沾满灰浆的小工,风风火火地冲过来,人未到声先至,粗着嗓子嚷道:“青砖!五百块!赶紧的,那边地基等着下料封顶,耽误了时辰唯你们是问!”
柱儿忙不迭拿起表格和一支小楷笔,手有些微颤:“李……李工头,按新规矩,得……得先登个记,画个押……”
“登记?画押?”老李眼一瞪,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带着十二分的不耐,“这又是哪门子穷讲究、新花样?历来都是看好了料,招呼一声,直接搬了就走!哪来这许多啰嗦章程!”
马伯庸上前一步,脸上带着温和却不容置疑的笑意,语气沉稳:“李工头稍安勿躁,且听我一言。这是上头新立的章程,非是为难各位。登记明白,笔笔有据,待到月底盘账对账时,大家眼前都清爽,谁也冤不了谁,也免了日后为数目不清而起口舌争执,伤了弟兄们的和气,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老李满脸的不耐与怀疑,腮帮子鼓了鼓,正要梗着脖子反驳,恰巧专司细活的胡工头也来领一批糯米灰浆,见状便帮腔道:“老李,你就依规矩登一个吧,费不了多少工夫。你是不知,昨日我为寻那八百块花砖,带着人在这料场里像无头苍蝇似的乱转,白白耗去大半日工,腿都快跑断了。若是早几日便这般分明,何至于此?我看这法子甚好!”
老李看看胡工头,又看看面带微笑却寸步不让的马伯庸,再看看那叠崭新的表格,这才悻悻然闭了嘴,粗声粗气地对柱儿道:“那便快写!”他看着柱儿颤巍巍地在纸上写下日期、物料名目、数量,轮到他自己签名时,他自个儿提起那支细笔,觉得比铁锹还沉,比划了几下,终究还是撂下,重重在名字栏里按了个鲜红的手印,仿佛带着一股怨气。
“真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老李嘟囔着,像是要把这口气撒出来,随即指挥小工搬起砖块,头也不回地走了,脚步踏得地面咚咚响。
这一上午,类似的情景反复上演,如同车轮战。工匠们早已习惯了以往的随意与混乱,对这突如其来的约束与文书工作无不抱怨连连。有的嫌耽误干活工夫,吹胡子瞪眼;有的直言大字不识一个,对着笔墨纸砚束手无策;更有那等平日就有些蛮横的,想仗着身强力壮,径直闯过去硬拿。
马伯庸始终立在料区入口处,身形不算高大,却带着一股沉静的力量,面对各色抱怨与刁难,他也不动气,一个个耐心分说,将“账目清楚、免生口舌、便于核销”的道理掰开揉碎地讲。
不识字的,他便让柱儿代写,领料人只需郑重按上手印;嫌麻烦的,他便细说其中长远的利害,省去日后更大的麻烦;遇上实在蛮横不讲理、试图硬闯的,他才不得已请动闻讯赶来的胡管事出面弹压,以权限相制。
待到晌午,日头高悬,马伯庸已是说得唇干舌燥,喉咙发紧。柱儿更是埋头记了满满几页纸,手腕酸麻不堪,几乎握不住笔。
“马管事,咱们这又是何苦来哉……”柱儿趁着间隙,揉着发酸的手腕,小声抱怨,脸上带着委屈,“平白得罪了这许多人,往后在这工地上,怕是……”
马伯庸递过一碗早已晾凉的清水,目光扫过那叠记录得密密麻麻的表格,语气平静却带着深意:“眼下是多费些口舌,多受些抱怨,却强过月底盘账时数目一团乱麻,对不上数,届时你我都脱不了干系,甚至要替那暗中伸手的人顶缸背黑锅。你瞧,”他指尖点着表格上的汇总数字,“只这半日功夫,便已发出青砖三千块,各色瓦片一千五百页。若无这白纸黑字、双方画押为凭,谁能说得清这些东西究竟去了何处?用在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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