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流转,新规矩在物料区推行了半月有余,已然如同老树生根,稳稳立住了脚。
工匠们从最初的抵触抱怨,到如今习以为常,乃至渐渐品出了其中的甜头——寻料便捷,直奔目标,省时省力;账目清明,笔笔有据,免去了月末诸多口舌之争与推诿扯皮。连带着各处工地的施工进度,似乎也因此顺畅了几分,少了些因待料而产生的停滞。
这日晌午,日头正烈,马伯庸正与柱儿一同在棚下阴凉处,仔细清点新运抵的一批青瓦,核对数目、查验品相。
忽闻外围人声扰攘,脚步杂沓,由远及近,似乎来了不少人。柱儿机灵地探头一望,只见一群衣着体面的人簇拥着一位气度端严的中年人朝这边走来,他急忙缩回头,脸色微变,压低声音道:“管事,是……是政老爷!带着好些清客相公和管家往这边来了!”
马伯庸心下一凛,手中点数的动作微微一顿。贾政身为工部郎中,平日多在部衙或书房,素重实务而厌虚文,等闲不至这尘土飞扬的工地,今日竟亲临巡查,绝非偶然闲逛。他迅速整理了一下本就整洁但略显陈旧的衣衫,将手中账簿合拢放好,垂首退至物料区边缘不显眼处,屏息凝神,静待贵人经过。
只见贾政身着半旧藏青直缀,面色端严沉静,目光如炬,在程日兴等几位清客相公以及赖大、林之孝等管家的簇拥下缓步而来。胡管事紧跟在后,腰身比平日弯得更低,脸上堆着十二分的恭敬与小心,几乎不敢大声喘气。一行人行至物料区前,贾政忽地驻足,并未急于前行,而是捻须四顾,仔细打量起此处的景象来。
但见此处与其他区域的纷乱喧嚣迥然不同:各类砖瓦、木料、漆胶、麻绳等皆分区而置,界限分明,地上甚至用白灰划出清晰的界线,界碑般立着醒目的桑木牌子,其上物料名目用工楷写得一丝不苟,纤毫毕现。登记用的简易案几上,文房四宝——笔墨纸砚,各有其位,收拾得利落干净,一叠填写过的表格用一方青石镇纸压得平平整整。
最引人注目的,是那摊开晾墨的账簿格式——并非传统意义上密密麻麻、容易看花眼的流水账,而是纵横分明、栏目清晰的表格,日期、物料、数量、用途、经手人诸项,如同列阵待检的士兵,在方寸纸页之间,将庞杂繁琐的物料事务梳理得条清缕析,一目了然。旁边甚至还另有一册画了格线的“物料日报”,墨迹尚新,显然是在实时更新,动态反映着物料流转。
贾政凝目看了片刻,目光在那表格与日报之间流转,微微颔首,从喉间逸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带着审慎认可的:“嗯,此处……倒还齐整,有些章法。”
胡管事如同得了纶音佛语,忙抢上前一步,躬身谄笑道:“老爷明鉴。这是奴才们新近琢磨着立下的些许章程,不敢说精巧,只求一应物料出入皆需登记造册,笔笔清楚,只为账目上明白些,免生弊端,也好对上头有个交代。” 他刻意模糊了“琢磨”的主体,将功劳笼统地归于“奴才们”。
贾政信手拿起那本格式新颖的账簿,初时目光只是随意扫过,如同浏览寻常文书,但随即微微一凝,仿佛发现了什么值得玩味之处。
他并非只看那上面工整清晰的字迹,修长而带着书卷气的指尖,逐项划过表格上端的“日期、物料、数量、用途、经手人”等栏目名称,动作缓而沉凝,带着一种审视与思索。周遭空气仿佛也随之凝固,所有随行人员都屏息静气,胡管事的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连呼吸都下意识地放轻了。
贾政的眉头先是习惯性地因思考而微蹙,那是对陌生事物本能的审视,随即,那蹙起的眉头竟不自觉地缓缓舒展开来,唇角甚至带起一丝几不可察的、表示理解的弧度——那是一种理性思维在见到严谨、高效章法后,自然而然的认可与欣赏。
他并未如胡管事预期般,询问某种具体物料的库存巨细或价格高低,而是用指尖轻轻点着那表格的格式本身,沉声问道,目光扫过胡管事:“此法,系何人所想?” 这一问,重点全然不在“记账”这项具体工作,而在于“设计出此法”的头脑与思路,其洞察力已穿透事务表象,直指背后蕴含的管理智慧与创新意识。
“此法,系何人所想?”贾政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丝毫喜怒,却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压力。
胡管事心头猛地一紧,仿佛那本账簿瞬间变成了烫手的烙铁。他腰弯得更深,几乎成了一张弓,语气却极力保持平稳,带着恰到好处的谦卑与含糊:“回老爷的话,是……是奴才愚见,与手下人一同琢磨出的笨法子,只求实用,粗陋得很,恐不入老爷法眼。”
他深知,在明察秋毫的贾政面前,过分拙劣的谎言等于自寻死路,不如将这“功劳”含糊地认下,但言语间又给自己留足了“愚见”、“笨法子”、“粗陋”的退路,既显得谦逊,又避免了被深入追问细节的可能。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喜欢我在红楼当社畜请大家收藏:(m.2yq.org)我在红楼当社畜爱言情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