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来旺家的暗斗暂陷僵局,马伯庸心头却未松快分毫。那些软钉子与拖延虽被他用文书规矩一一顶了回去,却也让他尝尽了消息闭塞的苦楚。这深宅大院中,消息便是命脉;旁人皆知的动向,独他蒙在鼓里;他人早早布下的陷阱,他须行至跟前方能察觉,这般被动挨打,险象环生。
此般被动,断不可续。马伯庸坐于值房,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色,心下反复思量。前番若非平儿早透风声,他未必能那般迅疾应对。然则平儿身为凤姐心腹,能提点一二已是难得,岂能事事指望?再者,过从甚密,反易惹人猜疑。
“耳目不明,便如盲人行于悬崖,一步踏错,万劫不复。”他低声自语,指节无意识地轻叩桌面。这府中波谲云诡,他一个新晋管事,无根无基,若不自谋生路,迟早被人啃得骨头都不剩。
消息,须有自家的消息来路。单靠平儿偶尔施予的那点,远远不足。
他首念仍是钱槐。此子机敏,亦显攀附之心,目下观之尚算忠谨。更紧要的是,钱槐年岁尚轻,入府未久,未全然陷进老仆们盘根错节的关联网中,心思相对单纯,遣他探听些事,不那般扎眼。
这日午后,趁院中无人,马伯庸唤钱槐近前,未绕弯子。
“钱槐,咱们在府中当差,光埋头做活不行,须得耳聪目明。”马伯庸压低声线,目光却锐利如刀,“来旺嫂子那边,并府中其他各房头,有甚风吹草动,咱们得知晓些。否则,哪日祸事临头,尚不知缘由。”
钱槐闻此,眼睛一亮,他正愁无机会表忠,立时躬身应道:“管事说得极是!小的也觉着,有时事办不顺,便是消息不灵。您吩咐,小的听着。”
“你平日跑动多,与各处杂役、小厮们也相熟。”马伯庸道,“往后留个心眼,听听他们闲谈甚,尤是关乎库房、车马院并来旺嫂子手下那些人的。无须刻意打听,只作闲谈,闻得甚觉有用的,回来告我。”
他略顿,特嘱道:“牢记,悄声的,莫令人瞧出是故意探听。尤是来旺嫂子那边的人,提防着点。此事若成,我自不会亏待你。”
“小的明白!”钱槐用力颔首,眼中闪着跃跃欲试的光,“管事宽心,小的晓得轻重,保不露痕迹。”
打发了钱槐,马伯庸仍觉不足。钱槐能接触的,多半亦是底层小厮,探听些寻常动向尚可,但那些更深层的消息,还须寻那些身处核心圈边缘却不得志之人。这些人既有接触机要的机会,又因怀才不遇而心存怨怼,最易被拉拢。
他想起了前番往大厨房时,那个被柳家的呼来喝去、满面郁气的婆子,似姓孙。彼时他多瞥两眼,记得那孙婆子望柳家背影时,目中藏着的不甘与怨愤。柳家的与来旺媳妇走得近,这孙婆子若在厨房不得志,许是个能递话的。
过了两日,马伯庸借查看采买食材入库情状,再往大厨房。特挑了柳家的不在的时辰。
厨房里热气蒸腾,几个婆子媳妇正忙着备晚膳。马伯庸一眼瞧见角落默然洗菜的孙婆子,她脊背微驼,双手冻得通红,与周遭喧嚣格格不入。
他踱步过去,装作随意察看。孙婆子见他,有些拘谨起身,忙不迭地拭去手上水渍。
“马管事。”
“忙你的。”马伯庸语态平和,目光掠过她面前那堆待洗的菜蔬,似无意道,“这天气,水寒刺骨,洗菜辛苦。”
孙婆子未料他言此,怔了一下,面露一丝苦涩,低声道:“惯了,都是活计。不比柳嫂子她们,能在里头掌勺,风吹不着,雨淋不着。”
这一句抱怨,轻飘飘的,却透露出厨房里的明争暗斗。马伯庸心下了然,只点头,未再多言,转身看他处。然此句寻常关切,却在孙婆子心湖投下微澜。在这府中,她们这般干粗活的老婆子,哪个管事肯正眼相看?更遑论体恤一句水寒辛苦。
又数日,马伯庸让钱槐寻机,悄悄予孙婆子一包廉价红糖,只说是马管事念她年长天寒,让她冲水暖身。
物不值钱,然这番心意,在踩低拜高的贾府里,却显得格外不同。孙婆子接过红糖时,眼眶竟有些湿润。她这等粗使婆子,月钱微薄,常被克扣,平日里谁曾正眼瞧过?马伯庸这一份小小心意,不啻雪中送炭。
往来几回,这路子便算悄搭上了。马伯庸从不直问甚,钱槐亦只偶借由头与孙婆子搭话,多听她抱怨厨房活累、柳家的刻薄、分例不公。这些零碎信息,马伯庸皆默默记下,虽一时无用,但保不齐日后能拼凑出什么。
直至此日,钱槐自外归,凑近马伯庸跟前,压低声,带几分兴奋。
“管事,有动静了。”
马伯庸不动声色地搁下笔:“怎讲?”
“孙婆子今儿跟我絮叨,说来旺嫂子跟前那个叫福儿的小厮,前儿和昨儿,都鬼鬼祟祟地寻厨房里负责往外送泔水的李瘸子打听事。”钱槐语速快而低,“问的是城外南边庄上的事,具体哪个庄未听清,但似一直在问庄头近来往府里送东西勤否,有否私接别的管事……还特意问了今年庄上收成如何,账目可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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