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元妃省亲之期愈近,整个贾府如一座被点燃的庞大机器,每一个齿轮都在疯狂而焦灼地转动。空气里弥漫着尘灰与热汗混合的焦灼气味。
往日尚存规矩的仆役,今皆脚底生风,面挂汗,目带慌,廊下院中,随处可见抱锦缎、抬家具、捧器皿匆匆而过的身影。呵斥声、催促声、偶杂器皿坠地的脆响,此起彼伏。
马伯庸亦被此洪流裹挟,身不由己高速运转。他方将新到彩绸入库登记清楚,气未喘匀,平儿便带一阵香风寻至,语速倍于常时。
“马管事,二奶奶吩咐,省亲那日园中各处琉璃灯、明角灯,并各房檐下悬挂的彩穗宫灯,统共三百六十五盏,自掌灯至娘娘銮驾回宫,其间灯火管视,绝不容半点差池!灯油供给、灯盏巡查、替换人手,皆归你调度。此是各处灯盏数目位置图,务须记熟!”
一叠厚单并一张密绘草图塞入马伯庸手中。他粗览即觉目眩。三百余盏灯,分置偌大园苑各处院落,须保同时燃亮,其间不得一盏熄火,需多少人力、灯油、备用灯盏?
“是,平姑娘,奴才必仔细安排。”马伯庸急应,知此非讨价之时。
“还有,”平儿步不停,边走边续嘱,“娘娘歇息的正殿、偏殿,并随行女官、内监暂歇的几处厅堂,内陈茶具、果盘、漱盂等一应器皿,共八套,每套一百零八件。此些器皿的发放、用时的看管、事后的回收清点,亦由你责成登记造册,一件不可少,更不可损!”
马伯庸闻此手心沁汗。此又乃极繁琐且责重之差。那些器皿想必皆珍品,稍有不慎,卖了他亦赔不起。
平儿驻步,回眸视他,目锐:“马管事,二奶奶的脾性你知晓。此紧要关头,但出半分差错,不拘是谁,绝不轻饶!”
她语气微顿,声音压低半分,“此番是二奶奶点了头,我才将这差事交到你手上。不知多少人眼红,你……自己仔细。”
此话听着是嘱托,实则是警告。
这不仅是工作的压力,更是政治的风口。马伯庸心中一凛,唯连连保证:“奴才明白!绝不敢有负二奶奶信重!”
平儿方颔首,又风火往他处去。
马伯庸立原地,观手中那叠厚纸,只觉重逾千钧。他不敢耽,立返值房,先唤钱槐。
“快,寻赵大,并李福、张诚,令他们将手头所有不急之活俱搁下,立至我处!”马伯庸语促。
钱槐见主管色凝,不敢多问,飞跑而去。
不一时,四个尚算得用者聚齐。马伯庸将灯火管视并器皿收发二差简说,立分职司。
“钱槐,你带二人,依此图立往清点园中各处灯盏,确认数目位置,检视灯体完否,录下需补灯油并需修葺的,立报与我!”
“赵大,你心细,带一人往库房,将那八套器皿先核一遍,确认数目品类无误,后规划明日发放回收的路线交接流程,务须清晰,责到每人!”
“李福、张诚,你二人随我,核算灯油用量,备备用灯盏灯油,安排夜间巡查灯火的人手班次,每人负责哪片区域,俱须明确!”
令条条发下,值房瞬忙起来。算盘声、低议声、急促步声,交织一片,紧张却有序。这正是他“改革”的微末成果——至少在他这一亩三分地,令行禁睛,有了应对巨压的框架。
马伯庸自伏案上,对图纸清单,笔飞快勾画计算记录。额渗细汗,亦顾不得拭。
此差看似只司灯火器皿,实则千头万绪。灯油供给不可断,巡查须到位,器皿发放要准,回收要全,中间任一处出错,皆可引连锁反应。更遑论府中人多手杂,保不齐何环节为人使绊,或哪个粗仆毛手毛脚。
他须将所有能想的漏洞俱先堵上。所有经手灯油器皿者,皆须录案;所有交接,必得签字画押;所有或现的意外,如灯盏骤熄、器皿意外损毁,俱须有应对之策。
其间,不断有各种突发情状扰他。
“管事,库房那厢说,备用的大号明角灯只余十盏,远远不足!采买上的李头儿说,此灯工艺繁复,临时要,至少需五日”
“管事,负责东边一带灯火的王婆子方才扭了脚,恐夜间巡查不得!”
“管事,器皿单中有一种荷叶式翡翠漱盂,库房录只七只,然单上写须八只!管库的周嫂子咬死说从未见过第八只!”
每讯皆令马伯庸心漏一拍,时机巧得令人心疑。
那李头儿,正是来旺媳妇的远房亲戚;那王婆子,亦是出了名的难缠角色。
马伯庸心下雪亮,这是有人要在他最吃紧处,试试他的斤两,或干脆想让他栽个跟头。
他强令自己冷静,眼中闪过一丝冷光。
“钱槐,你拿我的对牌,直接去找外院张管事,言明是二奶奶省亲的急用,问他名下商铺或相熟的匠作房里,能否连夜暂调或赶制二十盏明角灯,费用从我这里支取,不必走公中繁琐账目。”——他这是用自己辛苦攒下的私房钱和私人关系,却堵公中的漏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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