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天灰扑扑的,压得人喘不过气,像是憋着一场迟迟不落的雪。马伯庸坐在值房里,手边那杯粗茶早已凉透,几本新送来的账册摊在面前。
自那晚在灯下绘完逃生图,又捱过了一段时日。图已妥善藏好,可府里越是风平浪静,他心头那根弦就绞得越紧。计划如何落地,终归要看准时机,更需要真金白银和可靠的门路。
年关将近,照往年的例,依附贾府的各处商铺、田庄的管事,该陆续来府里递送年节的“孝敬”和分红了。这是府里一项不小的进项,也是马伯庸这类管事年底忙碌的重头戏。
他拿起新送来的册子,一页页仔细翻看。多年的经验让他练就了一样本事:能从这些枯燥的数字里,品出贾府与外界关系的亲疏冷暖。
他先是快速心算了几个田庄的粮食折银,与市价比对,确认“销欠”的说辞是否合理;又核验了几家铺子的分红比例,看是否与往年契约一致。
起初几本尚算寻常,与往年出入不大。直到他翻开城南“兴隆绸缎庄”的账目和礼单,目光顿住了。他指尖在“孝敬银”一项上轻轻一点,又比照了一下去年的数目,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起来。
“银一百五十两,苏杭上等绸缎四匹。”他轻声念出,随即从抽屉里翻出去年的旧档,“去岁是争二百两,外加上用宫缎两匹,时新花样苏绸四匹。”数目看似相差不多,但他用手轻轻掂量了一下盛放银两的封套,指尖传来的重量感便已分明。再抽出礼单中所谓的“苏杭上等绸缎”,指腹一捻,心下更是了然——这分明是库房里积压了两年以上的阵货,光泽与韧性远非新料可比。
这兴隆绸缎庄靠着贾府,生意一向红火。往年此时,庄主钱胖子早就亲自押着厚礼上门了,孝敬银子足色足量,还会私下给经手管事塞一份“茶钱”,见了他更是“马爷”长、“马爷”短,满脸堆笑。
可今年,礼单上该有的名目倒一样不缺,只是那几匹往年必有的上等时新料子不见了踪影,银子的成色和分量,掂在手里也觉出些不对。更要紧的是,钱胖子本人连面都没露,只打发了个面生的小学徒把东西往这一撂,连句囫囵话都没留下。
他不动声色,又拿起城郊一处田庄的账册。上面写着“今夏雨水略多,收成稍欠”,缴纳的折色银比定额短了一成。
接着是专供府里瓷器的那家窑口,往年都会多送两成“试用”的新样瓷器,今年却严格按照契约数目,一件不多。
再是寻家以消息灵通着称的南北货行,今年的“孝敬”里,竟混入了几样不算顶新鲜的干货。
他接连翻看数本,情况大同小异:数额或多或少地缩减,交付也比往年拖沓。这些依附于贾府的枝蔓,仿佛在一夜之间,都患上了同一种名为“懈怠”的病症。
往年此时,各处的管事早该寻由头来走动打点了,今年却门庭冷落,连送东西来的伙计都显得步履匆匆,不愿多留。
马伯庸放下册子,只觉得一股冷意从心底里透出来,指尖都有些发凉。一两家如此,或许是偶然。可眼下这般光景,几乎是各处心照不宣的默契。这只能指向一个问题。
就在不久前的省亲盛宴上,银子还像水一样泼出去,只为堆砌几个时辰的虚热闹。那些被随意践踏的软烟罗、几乎未动便撤下的珍馐,与眼前这斤斤计较、试图在账面上抠出几分利钱的寒酸姿态,形成了何其讽刺的对照!
这内外巨大的反差,像两只手,一左一右地撕扯着他的认识,让他对贾府外强中干的实质,再无半点怀疑。
他沉吟片刻,起身走到外面廊下。送田庄账目来的那个老苍头正揣着手蹲在背风处,看着有些没精打采。
马伯庸踱过去,语气放得和缓:“老伯,辛苦了。庄子上今年光景如何?账上说雨水多了些。”
老苍头闻声抬头,忙不迭站起来,拍了拍衣角的灰,脸上挤出些笑纹:“回马管事的话,是哩!夏天那几场雨势头猛,低洼地遭了殃,收成……实在比不上往年。庄头也是没法子,紧着把最好的都给府里送来了。”他话说得周全,眼神却有些飘忽,不敢与马伯庸对视。
马伯庸点点头,不再多言,转身回了值房。他心下雪亮,什么雨水年景,都是台面上的话。真正的原因,是贾府这棵大树,在这些人精眼里,怕是已经开始不牢靠了。他们在试探,在观望,在悄没声地给自己留后路。
这不是一两个人的异心,而是一种弥漫开的征兆——贾府的门楣,不再像过去那般光鲜唬人了。
他坐回椅中,目光沉凝。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叩。今年还只是礼薄人疏,明年呢?后年呢?会不会连这点面子情都断了?
府里的主子们还沉浸在往日繁华里,但他这个终日与银钱数字打交道的人,却从这骤降的温度里,嗅到了大厦将倾前,那最初飘落的灰尘。
逃生图不是妄想。这账本里的寒气,砭人肌骨。他得再快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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