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彻底驱散了夜色，也照清了炒制间内的景象——略显狼藉，却满载收获。竹匾上摊晾的毛茶还带着炒制后的余温，墨绿隐翠的条索在光线下泛着润泽，那股经过烈火淬炼后内敛的、更加醇厚的茶香，如同沉睡的巨兽，在空气中缓缓吐息。
顾清辞几乎是靠着意志力，才没有直接瘫软在地。他扶着墙壁，慢慢直起身，只觉得四肢百骸都叫嚣着酸痛与疲惫，尤其是双臂和手腕，仿佛已不属于自己。他抬眼看向萧屹，只见对方虽也难掩倦色，眼底带着血丝，但身姿依旧挺得笔直，正沉默地收拾着灶膛里燃尽的柴灰。
“先去歇息。”萧屹没有抬头，声音因一夜的烟熏火燎而愈发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这里我来收拾。”
顾清辞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疲惫的叹息。他知道自己的状态已到极限，逞强只会添乱。他点了点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好。”
他拖着沉重的步伐，几乎是挪回了屋内，连沾满茶灰和汗水的衣衫都来不及换下，便一头栽倒在那张熟悉的、铺着厚实棉被的床榻上。几乎是瞬间，意识便被深沉的黑暗攫取，沉入了无梦的睡眠。
萧屹将炒制间大致清理干净，确保没有火星隐患后，才回到屋内。他看到顾清辞连被子都没盖，就那么和衣蜷缩着睡着了，清俊的脸上带着浓重的倦意，眼下是淡淡的青影，唇色也有些发白。
萧屹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走到床边，动作极轻地脱去顾清辞脚上沾满泥泞的布鞋，又拉过一旁的棉被，仔细地为他盖好，将被角掖得严严实实。他的手指在触及顾清辞微凉的脸颊时顿了顿，最终只是用指背极快地、小心翼翼地拂过，便收回了手。
他在床边静静站了片刻，听着顾清辞均匀而深沉的呼吸声，确认他只是熟睡，这才转身，轻轻带上门，走了出去。
他并未立刻休息，而是先去查看了院中萎凋架上剩余的茶青，调整了几个竹匾的位置，确保通风均匀。然后又去村西新茶园转了一圈，查看新移栽茶苗的状况，见它们叶片舒展，并无萎蔫之态，才稍稍放心。
做完这些，他才回到院子角落那间属于自己的、更加简陋的小屋，和衣躺下。身体同样疲惫不堪，伤口处也隐隐作痛，但他的意识却异常清醒。窗外是南山村寻常的清晨声响，鸡鸣犬吠，孩童嬉闹，夹杂着空气中若有若无的、属于他们的茶香。这一切，构成了一种奇异的安宁，将他心中那片常年冰封的荒原，一点点浸润、软化。
他闭上眼，脑海中浮现的，却是昨夜顾清辞在灶前专注翻炒、汗湿衣背的模样，是他疲惫到极致却依旧不肯松懈的眼神，是他靠墙休息时那苍白却真实的笑容。
一种陌生的、滚烫的情绪在他胸腔间涌动，不是杀戮时的冷厉，不是逃亡时的警惕，而是一种沉甸甸的、让他想要牢牢抓住、甚至为之付出一切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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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清辞这一觉，直睡到日头西斜。
他是被一阵熟悉的、更加浓郁复杂的茶香唤醒的。那香气不再是新鲜茶青的锐利，也不是炒制时的磅礴，而是经过了时间沉淀与初步转化后，变得沉稳、富有层次感的馥郁芬芳。
他睁开眼，屋内光线昏暗，已是傍晚。身体依旧酸软，但精神却恢复了大半。他坐起身，发现自己身上盖着厚厚的棉被，脏污的外衫也不知何时被脱去了，放在床脚的凳子上。
他心中一暖，披衣下床，推开屋门。
夕阳的金辉洒满小院，为一切景物都镀上了一层温暖的轮廓。萧屹正坐在院中，就着最后的天光，进行着制茶中极为考验耐心和眼力的一道工序——挑剔。
他面前放着几个大竹匾，里面是已经完成初烘的毛茶。他低着头，那双惯常握惯了兵刃锄头、骨节分明的大手，此刻却异常灵巧而耐心地，将茶叶中稍显粗老的黄片、瘦弱的小叶、以及偶尔混入的细微杂质，一一剔除。他的动作不快，却极其专注，侧脸在夕阳下显得格外沉静。
听到开门声，他抬起头，目光望过来。
“醒了？”他声音依旧有些哑，但比清晨时好了许多。
“嗯。”顾清辞走到他身边，看着竹匾中经过挑剔后愈发匀整洁净的茶叶，眼中露出惊喜，“你已经开始挑剔了？”
“嗯。”萧屹应了一声，将手边另一个小一些的竹匾推过来，里面是已经挑剔好的一小部分茶叶，条索更加分明，色泽统一，品质明显上了一个台阶。“试试。”
顾清辞净了手，捻起一小撮挑剔好的茶叶，置于鼻尖深嗅，又仔细观察其外形，眼中赞赏之色愈浓：“火候把握得极好，条索紧结，色泽油润，杂质几乎剔净……萧屹，你做得很好。”
他的夸赞发自内心。挑剔工序看似简单，实则极其耗费心神眼力，非心静、细致、耐心者不能为。他没想到萧屹竟能做得如此出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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