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疆村的清晨,总带着一股草木和沙土混合的干燥气息。
几个光屁股的孩童在草棚里追逐打闹,一个不留神,踢翻了床脚边积了厚厚一层灰的瓦罐。
瓦罐滚到一边,露出了床底深处那一小撮与众不同的尘堆。
“咦?看那是什么?”一个眼尖的女孩叫了起来。
孩子们立刻围了过去,只见那蓬松的灰尘中央,竟无声无息地钻出了一朵小小的花。
它几乎是半透明的,花瓣薄如蝉翼,呈现出一种极淡的金色,仿佛一缕被灰尘缠住的阳光。
更奇特的是,随着孩子们凑近的呼吸,那花瓣竟会微微起伏,像是在一同吐纳。
“是金子!”一个男孩兴奋地伸手想去拔。
“别动!”
一声低喝让他的手僵在半空。
是小石,他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怀里抱着几根刚砍的柴。
他放下柴,快步走过来,轻轻拨开围着的孩子们。
他的眼神不再是过去的懵懂,而是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静。
他蹲下身,目光落在那朵脆弱的金色小花上,轻声对弟妹们说:“这不是金子,不能拔。这是‘歇劲’落了根。”
孩子们似懂非懂。
小石不再解释,只是伸出食指,用指尖极轻地触碰了一下花蕊。
刹那间,一股难以言喻的绵长节律顺着他的指尖,传入他的四肢百骸。
那感觉并不强烈,却无处不在,仿佛整片西疆大地都在以一种极其缓慢、极其悠长的频率呼吸着。
他感知到了深埋地下的暗河,感知到了远方沙丘下蛰伏的蜥蜴,甚至感知到了北境冰原上积雪消融的声音。
他终于彻底明白。
这朵花不是新生,而是归位。
歇真人从未离开,他只是……换了一种连灰尘都能承载的形式,活在这世间的每一个角落。
与此同时,远在千里之外的北境孤村,接生婆韩九娘刚刚擦去额角的汗珠。
木盆里,一个新生男婴的啼哭声嘹亮得能掀翻屋顶。
这是她在这座村子接生的第八十九个孩子。
她正要用褪色的旧毛毯将婴儿包裹起来,动作却微微一顿。
屋子里的光线不知何时变得柔和起来,她抬头一看,只见房梁之上,一缕比蛛丝更纤细的金色藤蔓正缓缓垂下,藤蔓的末梢在空中打了个旋,最终悄无声息地缠绕在了摇篮的横杆上。
产妇的家人惊得说不出话,以为是何等妖物。
韩九娘却只是淡淡一笑,将毛毯轻轻盖过婴孩的胸口,动作不见丝毫慌乱。
“莫怕,”她安抚道,“是来道贺的。”
当夜,这座孤村的三十几户人家,无论老少,都做了同一个梦。
梦里,一张巨大无比的床榻横贯璀璨星河,床脚处坐着一个穿着破布鞋的懒散男人,正百无聊赖地打着哈欠,一颗一颗地数着天上的星星。
第二天,村民们醒来后,竟不约而同地在自家门后放了一张矮凳,凳子上摆着一双家里最旧的鞋。
有人不解,悄声问韩九娘,咱们也没烧香,也没供奉,那位神仙怎么就来了?
韩九娘一边缝补着婴儿的襁褓,一边头也不抬地笑道:“傻孩子,他不是来护着你的,他是来学你怎么睡安稳觉的。”
东海之滨,盐田如镜。
青羽童子和他发起的“卧观使团”在此地巡查已有半月。
他发现,这里的渔民已经自发地改革了守梦仪式。
他们不再像内陆州郡那样焚香祷告,或是对着特定的床榻“还劲”。
而是在晚饭后,当月亮升上海面,便成群结队地来到滩涂上,一个个就地躺倒,面朝月亮,听着潮水声,安然入睡。
此起彼伏的,是毫无顾忌的鼾声。
起初,青羽童子以为这是对歇真人道统的懈怠与误解。
直到某个夜晚,他按捺不住好奇,也学着渔民的样子,躺在了温热的沙地上。
海风咸湿,鼾声如雷。
在这奇特的共振中,他的意识渐渐沉入群梦的底层。
眼前的景象让他瞠目结舌:那不再是歇真人一人的独角戏,而是由千万个熟睡之人共同构成的璀璨星图。
他们如星辰般散布在无垠的黑暗中,每一次鼾声,每一阵均匀的呼吸,都会在各自的位置激起一圈淡金色的涟漪。
涟漪彼此交汇、扩散、融合,最终编织成了一张覆盖整个梦境世界的、坚不可摧的金色大网。
青羽童子猛然顿悟。
这些人不是在模仿林歇,他们是在用自己的生活,用最朴素的疲惫与安眠,续写着他的道。
返程前,他在盐田边最高的一座盐堆上,用手指刻下了一行新的训诫:“睡得踏实的人,梦里自有山河。”
荒谷之内,裴元朗的心口猛然传来一阵熟悉的闷痛。
那是当年柳如镜种下的心咒,虽被歇真人的梦境之力冲刷化解了大半,却仍有残余如附骨之疽。
他下意识地运功压制,真气流转间,却惊骇地发现,自己体内的灵脉不知何时早已被无数细密的金色根系悄然渗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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