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云昭的路途，仿佛时光倒流，又回到了当初从临安城返京时的惬意与甜蜜。谢无极紧绷了一年的神经终于松懈，脸上的笑容明显多了起来，虽然依旧是一身红衣，满头银丝，但那冰封般的气质已然消融，眉宇间染上了真实的暖意。萧砚和随行的暗卫们暗暗松了口气，心中感慨万分：果然，只有姑娘在的地方，太子殿下才能真正地“活”过来。
然而，这份温馨在途经一座曾经历过战火洗礼的边城时，被骤然打破。
马车驶入城中，街市本还算热闹，可当有眼尖的百姓瞥见马车旁那一头醒目白发、身着红衣袍的谢无极时，瞬间如同见了鬼魅，惊恐之色溢于言表！人们慌忙躲避，摊贩急急收摊，原本喧闹的街道竟在短短时间内变得冷清萧条，只剩下几个来不及跑开的老人孩子，瑟瑟发抖地跪伏在地，连头都不敢抬。
谢无极勒住马缰，脸上的柔和瞬间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晦暗和……不易察觉的自卑与痛楚。看着眼前如同被寒风扫过的街道，听着那压抑的恐惧啜泣，一年前那些血腥、疯狂、不被理解的暴戾行为如同潮水般再次将他淹没。他下意识地垂下了眼眸，甚至不敢去看身旁马车里的骆云曦。他害怕从她眼中看到同样的恐惧和厌恶，害怕她知道他曾经为了寻找她，变得多么疯狂、多么血腥、多么不像个人。
当晚入住客栈，他变得异常沉默，甚至不愿踏出房门一步，仿佛外面那些惊恐的目光是灼人的火焰。他的自卑和对自己那段黑暗过往的厌弃，早已刻入骨子里。
骆云曦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她知道，他的心结并未真正解开。外人的恐惧像一面镜子，照出了他内心深处无法原谅的自己。必须想办法解开他这个心结，否则这将永远成为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一根刺。
翌日，她故意道：“小白，整日闷在客栈多无趣，我们出去逛逛吧？听说这儿的酱肘子是一绝。”
谢无极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勉强笑道：“我有些累了，落落你若想吃，让萧砚去买。”
骆云曦知他心结，也不勉强，“那我带着萧砚自己去买了。”
“不行！”谢无极立刻反对，“外面……”
“外面怎么了？”骆云曦打断他，眼神清澈地看着他，“有萧砚和阿幻跟着我，没事的。还是说……你怕我听到什么？”她故意激他。
谢无极语塞，只能沉着脸默许，可他哪里放心得下，在她走后，立刻易容换装，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骆云曦看似随意闲逛，最终走进了一家热闹的茶楼，点了壶茶和几样点心，听那说书先生口沫横飞地讲着当今时事。果然，没多久，话题就拐到了“云昭太子白发修罗，为一红颜冲冠一怒，连屠数城”的故事上。
那说书人将谢无极描绘得如同地狱归来的魔王，为了一个“红颜祸水”，是如何一路疯狂屠戮，所过之城血流成河，如何残暴不仁，简直骇人听闻。
台下听众听得面色发白，唏嘘不已，纷纷咒骂那“妖姬”和“煞神”，同情那些被屠城的百姓。
骆云曦静静地听着，等到说书人一段落，众人情绪最激愤之时，她忽然清脆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茶楼：“先生，小女子有一事不明，想请教先生。”
说书人见是一位貌美姑娘，语气缓和了些：“姑娘请讲。”众人都看向这个胆大的女子。
“先生方才说，云昭太子屠城，是为残暴。那请问先生，若您的至亲骨肉被人残忍杀害，而那一城之人，皆是帮凶，甚至拍手称快。您待如何？是会原谅他们，还是……会恨不得血债血偿？”
说书先生一愣，下意识答道：“这……杀子之仇不共戴天！若真如此，老夫拼了这条命也要……””
“这便是了。”骆云曦声音平静却有力，“将心比心，云昭太子痛失所爱，悲恸欲绝之下，做出极端之事，或许方式残酷，但其情可悯。他并非天性嗜杀，只是用最决绝的方式宣泄了无法承受的痛楚。世人只道他残暴，可谁又曾体会过他当时的万分之一绝望？”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若有所思的众人，继续道：“他并非为了杀戮而杀戮，而是为了一个‘情’字。如此痴情至性之人，被天下人唾骂为魔鬼疯子，岂不可悲？他失去了爱人，手染鲜血，内心又何尝不是在承受着无尽的煎熬？难道他就活该默默忍受，连发泄痛楚的权利都没有吗？”
她的话语没有激烈的辩护，只有一种深切的、近乎冷酷的剖析和理解，反而更容易让人沉默和反思。
茶楼内一片寂静。骆云曦的话像一块石头投入湖中，激起了不同的涟漪。有人沉思，有人不以为然，但也有人开始露出些许同情。
“唉……这么说来，那位太子殿下，也确实是个可怜人……”说书先生叹了口气，话锋稍稍转变，“只可惜，用错了方式，害人害己，最终只剩自己孤苦伶仃，就算杀尽仇人，爱人也回不来了啊……”语气中竟真的带上了几分同情。
躲在角落的谢无极，将骆云曦的话一字不落地听入耳中。他原本紧绷的身体渐渐放松，心中的惊涛骇浪缓缓平息。他不在乎世人如何看他，是魔是神都无所谓。他在乎的，从来只有落落的态度。
而他的落落，没有害怕，没有厌恶，她理解他，甚至……在为他辩解。她看到的不是他的暴戾，而是他深藏的痛苦和绝望，看到了他疯狂行为下的那颗破碎的心。
这就足够了。巨大的震动和暖流冲击着他的心脏，那层厚厚的自卑冰壳，仿佛在这一刻开始悄然碎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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