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几乎是凭着最后一点力气,推开了其中一家挂着“云栖客栈”木牌子的旅店大门。
温暖干燥的空气混合着淡淡的消毒水气味扑面而来,让她冻僵的身体本能地感到一阵松弛。
前台后面坐着一个正低头织毛衣的中年妇人,听到门响抬起头,看到林薇这副落汤鸡般的模样,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但很快被淳朴的热情取代。
“哎哟姑娘!快进来快进来!这雨淋的!”
老板娘放下毛衣针,快步迎出来,目光扫过林薇沾满泥点的小推车和湿透的裤脚,
“冻坏了吧?快登记一下,给你开间有热水的房!”
林薇哆嗦着拿出身份证登记,手指冻得有些不听使唤。
老板娘麻利地办好手续,递给她一把系着木牌的钥匙:
“二楼最里头那间,清净,热水足!赶紧上去洗个热水澡,别冻感冒了!”
“谢谢您!”林薇的声音带着疲惫的沙哑。
推开二楼的房门,一股久未通风的、淡淡的霉味混合着廉价空气清新剂的味道钻入鼻腔,但这丝毫不影响林薇此刻的迫切。
房间不大,陈设简单,一张床,一张桌,一个塑料衣柜,但很干净。最重要的是,她一眼就看到了那小小的、嵌在墙壁里的卫生间!
她几乎是冲进去的。顾不上看镜子里自己有多狼狈,飞快地打开花洒。当滚烫的水流带着强劲的力道冲刷而下,接触到冰冷皮肤的瞬间,林薇忍不住发出一声近乎呜咽的喟叹。那热度仿佛有生命般钻透毛孔,驱赶着深入骨髓的寒气。她闭上眼睛,仰起头,任由水流冲刷着头发、脸颊、脖颈,冲掉泥点、汗水和雨水的混合物。紧绷的神经在热水的抚慰下,一寸寸地松弛下来。她站了很久,直到皮肤被烫得微微发红,身体由内而外地暖和起来。
洗去一身泥泞和疲惫,换上干爽柔软的纯棉睡衣,林薇才感觉自己重新活了过来。她用毛巾裹着湿发,走到床边坐下。窗外,雨已经完全停了,深蓝色的夜空被雨水洗过,显得格外清透,几颗寒星疏疏落落地闪烁着。山里的夜,静得能听到远处溪流的潺潺声。
她拿出充电宝,给手机充上电。屏幕亮起,提示音接连响起——是直播中断后,粉丝们发来的关心询问。她大致翻看了一下,回复了几个表情,报了平安。然后,她点开了相册。
手指滑动,一张张照片在屏幕上显现。
第一张,是在滇藏线上,一个偏僻的乡村小学门口。照片里,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穿着洗得发白的碎花布衣,梳着两条朴素的麻花辫,笑容却像高原的阳光一样灿烂温暖。她叫阿秀,是那里唯一的老师。林薇遇到她时,正推着小粉车艰难爬坡,阿秀二话不说帮她推了好长一段路,还热情地邀请她去家里喝了热乎乎的酥油茶,吃了烤得喷香的青稞饼。临走时,阿秀从怀里掏出一块用红布包着的、绣着山茶花的手帕,硬塞给林薇:“妹子,路上擦擦汗,山里的风硬,别凉着!”那块手帕针脚细密,图案鲜活,是阿秀在无数个批改作业的夜晚,借着油灯的光一针一线绣出来的。林薇还记得阿秀说起她的学生时,眼中闪烁的光芒,比任何宝石都亮:“看着娃娃们认识字,会算数,走出大山去,我这心里啊,比喝了蜜还甜!日子是清苦点,可这份甜,值!”林薇轻轻抚过屏幕上阿秀朴实的笑脸。
第二张,是在陕北黄土高原的一段荒凉国道上。照片背景是辽阔苍茫的黄色沟壑,一辆巨大的红色重型卡车停在路边。一个身材高大壮实、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裤和厚底劳保鞋的女人,正靠在车头,豪爽地笑着,递给镜头(当时是林薇举着手机自拍)一个比她脸还大的黄馍馍。那是李姐,一个跑长途货运的女司机。林薇徒步经过时,正被高原的烈日晒得头晕眼花,李姐的大卡车在她旁边停下,摇下车窗,操着浓重的陕北口音喊:“妹子!一个人走这荒沟沟?上来坐会儿!喝口水!”李姐的车厢里堆满了货物,却收拾得干干净净。她拿出自己带的馍馍和咸菜,还有暖壶里热乎乎的开水,硬要林薇吃。林薇推辞不过,啃着那扎实顶饿的黄馍馍,听李姐讲她的故事。李姐离了婚,一个人拉扯女儿。“那会儿娃小,没人帮衬,开大车是苦,可来钱快啊!”她拍着方向盘,声音洪亮,带着一股不服输的韧劲,“现在好了,娃考上大学了!在省城念书呢!再苦再累,想想娃,这方向盘就握得稳!”照片里,李姐的笑容坦荡而满足,高原的风吹乱了她的短发,露出眼角深刻的皱纹,每一道都写满了生活的重量和她的不屈。林薇还记得李姐最后发动车子离开时,那震耳欲聋的引擎声和她探出车窗的喊话:“妹子!好好走!甭怕!前头的路,宽着呢!”
第三张,是在一个南方沿海城市的废弃铁路桥洞下。照片光线有些昏暗,却清晰地映出一个女人的侧影。她靠坐在铺着旧报纸的硬纸板上,头发花白凌乱,脸上刻着深深的皱纹,但眼神却异常明亮锐利,像燃烧的炭火。她手里拿着一截炭笔,正专注地在一个破旧的速写本上画着什么。她就是红姐。林薇在桥洞避雨时遇到了她。红姐话不多,看到林薇那身格格不入的精致装扮和粉色小推车,也只是抬了抬眼皮。但当林薇拿出自己的素描本(她有时会画些风景速写),红姐的眼神瞬间变了。她凑过来,浑浊的眼睛里迸发出惊人的光芒,指着林薇画上的一处比例:“这儿,肩线高了半寸。”然后,她不由分说地拿过林薇的炭笔,在旁边的空白页上飞快地涂抹起来。寥寥数笔,一个在雨中拉着粉色小车、裙裾飞扬、眼神倔强的女孩形象便跃然纸上,线条狂放不羁,却充满力量和神韵。画完,她把本子塞回给林薇,只说了一句:“送你了。”便又缩回自己的角落。后来,是旁边另一个流浪的老太太,趁着红姐打盹,悄悄告诉林薇的。红姐年轻时是美院的高材生,才华横溢,却因为一场刻骨铭心的失恋,精神崩溃,被家人送进了精神病院,一关就是二十年。等她终于出来,世界早已天翻地覆,画笔也荒废了。她不肯回家,也不愿接受救助,就这样带着她的画板和支离破碎的才华,在城市的缝隙里流浪。照片里,红姐专注画画的侧影,透着一股令人心碎的孤傲与执着。林薇指尖停留在屏幕上红姐那布满风霜却又无比专注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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